轻语在地上划出的两个字虽然潦草,但我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那两个字,是“宝川”。
这是一个地名,这个地方本身可能名不见经传,然而,它却是那座荒山的所在地。提到宝川,我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荒山,继而,又想到青青。世界上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事,轻语在神智和思维已经丧失了大半的情况下,还能清楚的记得宝川这个地方,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对那里必然是熟悉的。
由此,之前一直在困扰我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轻语,这个女人和青青之间,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关系?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前往南京去找无念老和尚的计划立即被打消了,我们改变行程,前往宝川,那个时候,宝川是个很小的地方,交通相当落后,要费不少周折才能赶到。坐在中途的火车上,轻语贴着车窗,呆呆望着窗外的风景。夏天是一年中生机最旺盛也最热情的季节,轻语仿佛也被感染了,她开心了一点,当我递给她水和食物时,她会轻轻对我笑一下。
那种笑很淡很淡,然而却像一幅最美的画卷,又像繁星点点的星空,璀璨无暇。
在宝川下车之后,我有意对轻语比划询问,我问她接下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宝川县城破旧且小,跟我猜测的一样,轻语对这里果然有印象,在县城的车站中,她已经可以回忆起离开车站的路。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我已经能够猜出来,如果让轻语自己选择路线的话,那么她的目的地极有可能就是荒山。我不动声色,跟着她走,她带我来到车站外面一个小小的广场上,那里聚集着一些三轮车,可以把来宝川的人送到县城里任何一个地方。轻语仍然会说话,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很少开口,在那些三轮车前,轻语迷茫了,她估计想跟对方表述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力有未逮。
“走吧。”我对三轮车的主人说了目的地。
我们在离荒山还有很远的地方就下车了,荒山那边说不上有什么景致,但自然的生态系统保存的很完好。一到了这里,轻语的记忆或许就更加深刻,几乎不用我引领,她认得进入荒山的路。我一声不响的跟着她走,我们从远离荒山的地方一路进山,周围没有一个人,空旷又寂静,只能听到山间的虫鸣,轻语的脚步欢快起来,一路小跑。
走在这条似曾熟悉的山路上,我刹那间产生了恍惚的错觉,我觉得自己是在跟着青青进山。任何一件让自己注意的事情,可能都有它的前因后果,对于这条山路的熟悉,原来是这样。
我推测的一点都没错,轻语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座荒山。远远的,我看到了那颗巨大的针叶松,在此时,它已经矗立在荒山中许多年,风雨不动。轻语一路跑着,一直跑到针叶松的树冠下,那感觉就如同在烈日炎炎的盛夏中,躲到了一把遮阳伞下。
墨绿色的树冠如华盖,轻语站在树冠下轻轻仰起头,闭上眼睛,她的双手慢慢抬起来,脸上的表情似乎开始陶醉,她喜欢这种气息和氛围。
她过去很可能来过这里,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而且,轻语不会表达,我也搞不清楚她到荒山这里来要做什么。她好像没有什么来此的原因,就是想来,她在树冠下默默的站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当太阳西沉,天色开始发暗的时候,她从树冠下走过来,走到了那块大石头旁,翻身就坐了上去。
那块石头,还是我曾见过的样子,当时,我和青青就坐在这上面,眺望着荒山上那轮明月。
天气非常好,一入夜之后,漫天的星斗开始闪烁,在这样没有任何遮蔽和污染的环境中,夜色极美,只要抬头一望,就能看到一幅像星空图般深邃又神秘的夜空。这几天的接触下来,轻语已经完全信赖了我,我一直在照顾她,她能够感受到我的关怀和好意。她坐在大石头上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也坐上去。
我们并排坐着,眺望着夜空,在这一刻,时空仿佛混乱交错了,我甚至有些分辨不清楚,自己身旁坐着的,到底是过去的轻语,亦或是未来的青青。我同样喜欢这种感觉,安静随和,又有种深入到心田中的淡淡的忧伤。
此情此景,让人忍不住出神,坐了一会儿,我无意中转头看看轻语,她望着星空,仿佛发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角慢慢溢出了两滴晶莹的泪水,她没有哭泣,但那两滴泪,顺着脸颊一点点的滑落下来。
或许吧,在她还没有出事之前,来过这座罕有人迹的荒山,她曾经和现在一样,静静的坐在大石头上,眺望夜景。也或许,当时她眺望夜景的时候,身旁还有另一个人。在静谧的深夜中,和一个自己中意的人携手看着满天星星,那是温馨又浪漫的事。
看着她出神的表情还有眼角那两滴眼泪,我的心里萌生出一股淡淡的酸楚,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替她伤感,或是嫉妒,总之,那股酸意在渐渐的蔓延,让我感觉很不是滋味。我出身贫寒,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但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低谁一头,我一直乐观,且自信,可是这个时候,我却有种深深的遗憾。
我感觉自己很可笑,我所遗憾的,是当年陪她一起在这里眺望星空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我从未想过,生命里的某一天,会因为一个大自己那么多的女人而遗憾,而伤感。
我低下了头,有些消沉,但陡然间,我感觉一只软软的,带着温热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
那种感觉如同触电,痛且快乐着,我转头看了看轻语,她把手心翻转了一下,她的手指纤细,我心里忍不住一热,两只手随即就握在了一起。在当时那个年代里,这已经是男女间很亲昵的举动,我觉得幸福像潮水一样,瞬间就把自己淹没了。
她看着我,很开心的笑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一股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的爱意。那是最真挚的情感,谁也阻挡不了。
我的心一动,她一笑,就好像全世界的花朵在刹那间一起开放了。这样的情景,总让人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想要喷薄爆发。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但脸庞却晕红起来,她就那样看着我,慢慢闭上自己的眼睛,又轻轻仰了一下头。她的嘴唇动了动,朝我贴近了那么一厘米。
现在的她,需要的是拥抱,还有吻。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断的加快,夜色下的她,清秀绝伦,仿佛没有沾染这个尘世间的任何一丝气息,超凡脱俗。我也随之发呆了,她抓着我的手又紧了紧,那应该是一种讯息,要我吻她的讯息。
我没有想到情感爆发的如此之快,甚至有些慌乱了,就像一个初恋的男孩,腼腆又羞涩。但不敢看她,却很想抱住她,不由自主的,我也闭上了眼睛。
但是,那种让人觉得幸福的感觉中,却总有什么东西,像一根毛发,又像一根闪着寒光的尖刺,在撩动刺激着我的心。
我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但不知何时,又有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出来,正顺着白皙光滑的脸庞不断的淌落。
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像被刺扎了一样,隐痛,难忍。
在她的记忆里,荒山是永远都抹除不掉的一节,或许在若干年前,我们此刻正经历的一幕,曾经发生过,只不过当时要拥抱她,要吻她的人,不是我。
她只记得那个让她心醉的夜晚,她记得拥抱,记得热吻,然而她可能已经想不起来,给予她拥抱和吻的人,到底是谁。
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仅此而已。
一种深入到骨髓里的失落,顿时把我身上温度消磨的干干净净。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尊,当一个女人错把我当成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只是个影子而已,我很应该甩手走掉。但是转念想想,对于轻语还有她的世界,她的生活来说,我就是个意外闯入的外来者,旁观者,我有什么理由那么没风度的转身走开?
她很可怜,她忘记了很多很多,她孤独,寒冷,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让她缅怀至今的温暖的拥抱。
想着,我就开始微笑,心里却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我轻轻抱住她,抚摸她乌黑的长发,我的肩膀可以给她依靠,我的怀抱可以让她尽情的流泪,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来到荒山之后,轻语就不愿走了,我随身带着一些东西,还能应付一段时间,我几乎已经可以判断出来,以她现在的思维状态,来到荒山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脑海里那段难忘的记忆促使她这么做。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眼下,最让我忧心的,是如何让她恢复正常。
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山里的气温比较低,一下雨就有些凉,我不知道是不是温差太大让轻语不舒服,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就呕吐起来。
我没有任何经验,给她吃了一点阿司匹林,但是她的呕吐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接连两天时间里,吐的很厉害,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依赖药品和医院,我所了解的,大多是外伤的急救,面对这样的情况,顿时手足无措。
她一连吐了三天,让我感觉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想带她出山去医院看看。但是她不肯,一直对我摇头,不想离开这儿,望着她苍白的脸,我突然觉得,这应该不是病。
很可能,她是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