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邪司,天楼。
坐在椅子上的李棠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眼睛似睁似闭,全靠吴承恩站在身后扳住她的肩膀才不至于倒下,麦芒伍为她搭着脉,一开始只是闭目沉思,突然眉头皱了一下。
吴承恩大惊,劈手就握住麦芒伍的手腕问:“皱眉头是什么意思,伤得很重吗?”扶着李棠的手刚一松开,李棠便软软地向前倒去,几乎要摔在地上。
“李棠!李棠!你醒醒啊!”吴承恩扑过去抱住她,拼命呼喊。
“我还没说话,你急什么……”麦芒伍倒是从容:“我皱眉头,是因为觉得奇怪。这尸毒来势凶猛,量却极微,显然是那白骨妖物故意手下留情。看来那妖物未必是真心要害李棠,不过是想把你们支开罢了。”
吴承恩半信不信地去看李棠,只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除了脸色仍然不好,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样子。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同麦芒伍耳语了几句,然后瞥了吴承恩一眼。麦芒伍听完后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才点点头说道,“下去吧。”
待管家离开后,麦芒伍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细软银针,他微微抬起自己的手掌,先在针尖上渐渐凝了一股温热真气,随后才将银针插进了李棠的手腕。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李棠两片嘴唇微启,吐出了一口紫黑的气。
“好了,尸毒散尽,吴公子不用担心了。”麦芒伍淡淡说道。
李棠在吴承恩怀中咳嗽一声,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多谢。”李棠微微向麦芒伍致意。
吴承恩拉起李棠的手:“既然你好了,我便放心。你好生歇息,我先去找青玄……”
“吴公子留步。”麦芒伍抬手一挥,天楼的大门便横上了一道门闩。吴承恩并不想多说,抬手便要撤掉门闩,却发现这根石柱似有千斤,哪怕自己用上了吃奶的力气,也是无法撼动分毫。
“让我出去。”吴承恩只得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个似乎从始至终一直在主宰自己命运的麦芒伍:“我要去找青玄。如果我去迟了……”
说着,吴承恩看向自己手中被念珠所封印的书卷,焦急万分。
麦芒伍顺着一望,辨认出那念珠乃是青玄一直形影不离、捏在手中的那串。书卷内,永生蛊熟悉的气息正在张牙舞爪,却死活不得而出。看来,这种情况多半得益于缠在书卷上的念珠,这宝贝功不可没。看来,青玄此时应该是赤手空拳对上了那卷帘,怪不得吴承恩要急着赶过去……
“如此的话,倒不如我派几个腿脚快的手下,陪吴公子一起去……”
说着,麦芒伍忽然出手,一把夺过了吴承恩抱着的书卷。吴承恩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才发现书卷已经不见了。
“别碰!”吴承恩大声喊道——
麦芒伍并有收手,依旧打算拆下那串念珠,但是在自己的手碰触到念珠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经脉瞬间被冻结了——不,冻结的原因并非彻骨之寒,反而是一股平静的温热——麦芒伍顿时失去了一切杂念,就连松开手都做不到。他心中萌生的唯一念头,竟然是抛开一切、立地成佛。管他什么江山社稷,管他什么天下苍生,管他什么……
吴承恩掏出了龙须笔,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将麦芒伍碰触在念珠上的手掌拨开——麦芒伍这才猛然醒神,踉跄了几步后大口喘气。
“这是什么……”稳了稳神,麦芒伍指着书卷上的那串念珠,开口问道:“这绝不是一般人的法宝。扰人心智,乃是魔物。”
可能,还远不止扰人心智这么简单……麦芒伍突然觉得后脊有些发凉:自己如果再多握一刻这串念珠,说不定会就地变成一块石头也尤未可知。
“并非魔物;这念珠上有五行之力,乃是封印。”吴承恩见麦芒伍开口闭口尽是诋毁,自然替青玄鸣了不平:“此乃苦行,青玄为的是用来克制自己的杂念。”
五行之力……麦芒伍想起来了,血菩萨当初举荐吴承恩的时候,便说过他身边那位名叫青玄的男人也不简单,使得乃是五行之法。当时的麦芒伍,还觉得血菩萨言过其实了。
这五行之法听起来与普通法术无异,其实内里暗藏玄机:任何一个人或妖,修炼出金、木、水、火、土几样法术,都不足为奇;但是,五行之间彼此相生相克,想要同时掌握五种法术,任何肉身都会因为这强大又不可控的力量而从内到外崩坏。
看来,那青玄是得了这宝贝,才能驾驭五行之力。这么推测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吴承恩不再多说,只是走上前去,将念珠摘下,握在了自己手中。麦芒伍看着他手里的念珠,明白此举意义重大:这念珠,说好听一些是会消除杂念,说难听一些的话,是会剥夺人的感情及其他一切,甚至于物主的存在。
怪不得青玄此人不能被人记住……想必,与这念珠也有关系。
只是……
只是,麦芒伍依旧没有放走吴承恩的意思。或者说,他其实没有必要让吴承恩再回一笑楼了。
因为,此时有人正在敲打镇邪司的大门。而在衙门口如此放肆的,不是别人,正是青玄……
“来得好。”麦芒伍低声笑了笑,手中亮出银针。
就在刚刚,镇九州的“流星”悉数坠下,将一笑楼毁了个寸草不生。要不是青玄与白骨夫人躲入了结界,恐怕定会死在里面。想必卷帘也没想到镇九州的这一招是如此结果:结界之内只有十数丈宽窄,这几颗陨石般的巨石蕴含和迸发的能量如同被包裹在锅里面不得宣泄,冲击压迫了卷帘的全身,而他自己暗藏的蛊虫也经不住这份磨压,死伤大半;再加上卷帘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铜沙又使不顺手——
天崩地裂之后,卷帘浑身血肉模糊,力不可支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击,乃是凝了镇九州和奎木狼二人一世修为,实在漂亮。如果镇九州知道这一拳的结果会将卷帘逼入绝境,一定会笑出来吧……
只是,镇九州已经如同自己所说的一样,在爆炸的核心位置得偿所愿。那里已经是一个七八丈深浅的陨坑,四壁被灼烧漆黑,里面唯一残存的,便是半块锦衣卫镇邪司二十八宿的腰牌。
是的,镇九州什么也没有给卷帘剩下。卷帘之前饲养在镇九州血肉之中的蛊虫,全部随着这一击,烟消云散了。
待到尘埃落定之后,白骨夫人才引着青玄重新回来;地上的卷帘略微一动,白骨夫人即刻亮出了两支白骨巨爪,心中也是惊恐万分——
只是,卷帘并没有下一步行动;相反,他只是尽力抬起头,眼神模糊,嘴里面喃喃自语着什么。
白骨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前奄奄一息的,真是卷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南疆沙神——卷帘!
刚才那人,真的得手了!?
白骨夫人没有大意,只是双手十指交叉拼在一起,朝着卷帘一指——霎时间,卷帘身边冒出了几根弯曲的骨头,纷纷刺入了卷帘的肉身之中,将他死死插在了地上;白骨夫人此举本是想要防备卷帘是在诈死,才没有贸然上前。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击,几乎取了卷帘的性命。
卷帘的身上,流出的是血,而不是平日所见的砂砾。他抖了抖身子,并非是想反抗,只是因为浑身的剧痛在本能地挣扎。
青玄看到这一幕,甚至都有些于心不忍。
“卷帘真的……”白骨夫人忍不住说道,话声未落,她已经将右手幻化成骨刀,左手凝了脊蛇,朝着卷帘走去。
青玄看着白骨夫人:“你要做什么?”
“我……”白骨夫人顿了顿,换上了一副欣喜的语气:“我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有永生蛊的解药……”
青玄听完,皱皱眉,却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手臂。
白骨夫人屏住了呼吸,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自己手起刀落,砍下卷帘的人头,那么玄奘便可以躲过这持续了几世的劫难!一定要趁现在,杀了卷帘!至于自己身上的永生蛊,除不除得掉都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永生苦痛而已,跟玄奘平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白骨夫人的手,却突然被青玄握住了。她不禁觉得浑身一颤,却仍然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情感,回头看向青玄。
而这时,卷帘口吐鲜血,断断续续开了口,他说出来的,则是这世界上最最无耻的一句话:
“大……大师……救我……”
白骨夫人惊异地看着卷帘,她实在是不能理解,他害了那么多生灵,又对金蝉子做了那么多恶事,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开口求救?难道真的有人可以一点廉耻良心都没有吗?
青玄走上前来,只是蹲下俯身,双掌合十,看着眼前的卷帘。
“大师……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我已大彻大……悟……愿一世清修……大师,救我……”卷帘喃喃地说。
青玄低眉:“不错,佛家的确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玄奘,不要被他蛊惑!”白骨夫人凄声喊道。
青玄不理,继续说道:“只是佛祖还说过,善恶皆有因果,你不如问一问死在你屠刀下面的人是否应允你成佛。”说着,青玄举起了手,向着卷帘的咽喉抹去。
“我自知该……死……”卷帘看着青玄面上起了杀心,绝望地闭上眼睛,嘴中喃喃吐出几个字,“但,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青玄的手停在半空。
一炷香后,镇邪司门口。青玄敲打了大门一番,静静伫立在门前。
千里眼和顺风耳打开了衙门的大门,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青玄。而青玄的身后,则跟着白骨夫人。
“我是来找伍大人的,李大小姐正在里面请伍大人医治尸毒。”青玄俯身施礼,毕恭毕敬朝着二人说道。
千里眼笑了笑,随即将之前断成两截的拐杖横在胸前,拦住青玄去路;而顺风耳二话不说,已经举起了火铳,瞄住了青玄的脑袋。
白骨夫人来不及多想,便散出了阵阵杀气。
“逢妖必杀。”千里眼并无惧色,反而顺势说道:“你跟妖怪在一起,还想闯我镇邪司?今日便替我兄弟报仇,杀了你个挨千刀的……”
千里眼正要动手,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出来,口呼住手,然后便扶着门框喘气。
“青玄先生,伍大人有请……至于你的朋友,倒不如在门口稍微歇息……”管家缓了缓,才将麦芒伍的口信传达出来。
千里眼和顺风耳一脸惊疑。青玄手掌合十施礼,同白骨夫人交代几句,便随着管家进了镇邪司。
此刻,天楼的大门紧闭;管家引路到此,径自转身离去,并未替青玄开门。
青玄也并不责怪,只是上前推了推;本被门闩锁住的石门,轻易打开。
天楼之中,吴承恩正坐在麦芒伍的对面饮茶,而桌子正中,则放着被念珠缠绕的书卷。青玄等了等,见麦芒伍并没邀请,只得冒昧入了天楼。
吴承恩动也没动。此刻,不仅仅是他的脖子上插了一根银针,身上其他几处要害,也都悉数被麦芒伍使了手段。吴承恩此时被封了穴道不说,只要麦芒伍的小指动一动,他便要当场四分五裂了。
然而,麦芒伍依旧只是静静地坐着,头也不抬,为浑身尘土的青玄倒了一杯茶,同时挥手,示意青玄落座。
青玄没有动。
而麦芒伍,压下了内心中的无限汹涌后,只剩下一句话:
“坐,喝茶,闲聊几句。”
一笑楼外,聚集了不少百姓。就在刚才,这一笑楼忽然间塌了个粉碎,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一惊。
人群之外的角落里,蹲坐着失落的李晋;刚刚赶回来的哮天乖乖蹲在一旁,舔舐着自己主人的手背以示安慰。
“为什么呢……哪里出错了吗,哮天……引他破戒就这么难吗……”李晋的语气,仿佛失了浑身的力气,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一般:“明明他已经摘下念珠了,可怎么还是放走了卷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