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阅之的现状,让沈兰的心里隐隐作痛。她试图让谭阅之多回忆一些事情,以唤起他的记忆,就不断的提起过去的事情,包括他们生活的点滴。有时候,谭阅之回忆的还是那么回事,一些很小的细节他都说的分毫不差。
“你这辈子共计演出了多少场呀?”
“那谁知道,没有合计过!”
“有没有出过事故?”
“刚开始登台的时候腿抖,站不住。呵呵!以后,大型的晚会也会紧张。”
“真的,歌唱家也会紧张?”
“我也是人啊。紧张,怕完不成任务!”
“要是演出时遇到拉肚子怎么办?”
“能怎么办?挺着。有一次,刚张嘴唱歌,一个飞虫飞进喉咙里了,恶心的不行,还好我坚持唱完了。但是唱得不好,挺对不住观众的!下了台就吐得直不起腰了。”
“有没有最难忘的演出啊?”沈兰有意识的问谭阅之。
“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场演出,是我最难忘的一次演出。我父亲病重的时候,本来我和杨茹回去照顾他了,可是有任务要演出,我只好回来了,杨茹留在家里照顾他。杨茹打电话告诉我他去世的时候,我都化好妆了。我能怎么办?那么多的观众都在期待着,我不能不演。可我心里实在是难受,关进卫生间哭了一阵,心里给父亲说了几十遍‘对不起,儿子不孝’。”“对不起,儿子不孝……”谭阅之眼睛突然瞪直了,不住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沈兰知道谭阅之又迷糊了,就连忙拉过他的的手,安慰他:“父亲从来没有记恨你,父亲为他的好儿子自豪!咱们出去走走去!”
这件事情沈兰听杨茹说过,杨茹也是哽咽着说的。她很理解丈夫当时的心情。此时,沈兰也深深地理解谭阅之的心情。这件事情谭阅之叙述的非常完整,连想都没有想。沈兰知道,这件事已经深深地烙在了谭阅之的心里,是他终身最大的愧疚。
偶然,谭阅之还会提起一些沈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一次两人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幢大楼定点爆破成功。就在大楼轰然倒塌的一刻,谭阅之猛然起身把沈兰扑倒在沙发上,紧紧地护着她。
沈兰被吓着了,连忙问他:“你怎么了?”
“房子倒了!”谭阅之心有余悸地说。
沈兰看到了谭阅之眼睛里的惊恐,连忙扶他起来,给他解释:“那房子已经到了年限,该拆了!”
“会砸到你的!”谭阅之依然紧张地拉着沈兰不放。
“不会的,那是电视里播的,我们在家,砸不到我们!”沈兰安慰着他。
“塌了,我差点死了!”谭阅之怔怔地看着沈兰。
“什么时候的事?”听谭阅之这么说,沈兰很震惊。
“地震那次!”
“发生了什么?”
“房子塌了,就在我身后,就差一步,我就完了。我身后的那个人就砸着了,我们把他救出来,没多久还是死了。我是军人,牺牲很正常,可我要是完了你怎么办?我不怕死,可我怕你难过!”
唉,这个人心里的事太多了!沈兰抚摸着谭阅之的头发,轻轻地安慰着:“不怕,我们都没事,我们在一起!”
沈兰明白了谭阅之自灾区回来后的种种表现。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还隐瞒了多少这样的秘密,但她凭着对丈夫的了解,完全可以想象谭阅之忍受了怎样的煎熬。为了不让她担心,谭阅之独自承受着一切,竟然一句都没有提过。只是偶尔在夜间惊醒以后,会把她紧紧地抱住。
沈兰想知道更多这样的秘密,她希望谭阅之能多说一些,不时找一些话题来引导谭阅之。但是,大多数时候,谭阅之只会睁着迷茫的眼睛陷在回忆里。
年代久远的小事情谭阅之记得很清楚,但是一些近时期的大事情谭阅之却记不得了,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还硬着脖子说沈兰胡扯,常常和沈兰争得面红耳赤。明明记性差了,偏偏还怕别人说他记性差,硬要编排一些故事来证明自己,沈兰说他是“作词作曲带演唱”。不过沈兰也不让他,故意和他争吵,以刺激他的大脑。
“我们结婚的事你还记得吧?”沈兰大声的问谭阅之。
“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了。我们的婚礼很盛大,亲朋好友来了很多。你穿上婚纱可漂亮了,我们俩出来的时候,大家的眼睛都瞪圆了,我妈妈高兴的直流眼泪!”谭阅之又编故事了。
“哎呀,这是哪跟哪啊,还有鼻子有眼儿的。我们没有举行婚礼,我们只举行了《之音兰韵》的发行仪式!”
“不对,我们举行婚礼了。连这样大的事都给忘了,你真是老了!”
“我老了,我记性不好!我问你,那么盛大的婚礼,你娶的谁啊?”
“娶你的人,我不认识。那个人很高大,我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你还好意思问呢,我都烦死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你,你连一眼都不看我,跟别人走红地毯结婚去了!”说着,谭阅之气鼓鼓的进了卧室。
看着他的背影,沈兰无奈的叹口气,眉头也紧皱起来:“作词、作曲、演唱都你一人!”
每次谭阅之犯糊涂的时候,沈兰就把《之音兰韵》拿过来让谭阅之翻看。无奈谭阅之的眼睛花的已经看不清楚了上面的字了,沈兰就带上老花镜给他朗读。
沈兰发现,每当她给谭阅之读《之音兰韵》的时候,谭阅之都会很认真的听,还会皱着眉头深深的思索,有时候好像真的记起了许多的事情,和她聊起来还真的是那么回事,这让她充满了希望,读的更有劲了。但是,紧接着她又失望了:谭阅之记起了以前的事情,眼前的事情想起来的更少了。
一天,沈兰又为谭阅之朗读《之音兰韵》,谭阅之听着听着突然发问道:“杨茹哪去了?好久没见到她了!”
沈兰一愣,这家伙还记得杨茹,思索了一下故意问道:“杨茹是谁呀?”
“我老婆!”谭阅之想都不想的答道。
沈兰心里顿时一凉,有些生气地问道:“杨茹是你老婆,那我是谁呀?”
“你?”谭阅之盯着沈兰看了好一会儿:“你是我妈吧?”
“什么?我怎么成你妈了!”沈兰心里一阵难受。
想了一会儿,沈兰又问谭阅之:“杨茹是你老婆,我是你妈,那沈兰是谁呀?”
“沈兰,沈兰……”谭阅之想了一会儿,像是想起来了:“沈兰是我妹?”说完又很确定的重重地点点头:“嗯,是我妹!”
沈兰强忍着眼泪,又问:“沈兰是你妹啊?我怎么记得沈兰是你老婆啊?”
“嘿嘿,胡说什么啊,有纪律不能娶俩!”说着,谭阅之低头嘿嘿的笑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沈兰绝望了:谭阅之真的不认识她了!竟然还不承认自己是他的老婆。她突然想起来,一起生活的这三十年,谭阅之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也从来没有叫过她老婆!
沈兰心里凉透了: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她愤怒起来,双手抱着谭阅之的肩膀,使劲的摇晃着:“我和你生活了三十年,比你和杨茹做夫妻的时间还长,你却不认识我了!你的老婆是杨茹,我是谁?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我谁都不是!我走了,我不伺候你了!”沈兰气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竭斯底里地边哭边说。
从来没有看到过沈兰像今天这样,简直就是疯了一般的咆哮,谭阅之吓坏了,他含着眼泪,使劲缩着脑袋,恐惧地躲避着沈兰。
沈兰松开谭阅之,到屋里拿出皮箱,把几件衣服扔进皮箱里,拉着皮箱走出卧室。
“我走了,你去找杨茹吧!”说着,沈兰拉着皮箱就走。
奇怪,谭阅之那没有一点动静。沈兰偷眼看了一下谭阅之,只见谭阅之躲在沙发的角落里,双手抱着头,缩成了一团。
“啊!”沈兰丢下皮箱,跑了过去使劲的拉下谭阅之的手。她看到了谭阅之满脸的泪水,一下抱住了谭阅之的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再不这样了,再不这样了!别怕,你别怕,我不走,不走!”
是啊,谭阅之已经这样了,成了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老人,多么无助呀,自己就是他的依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沈兰后悔至极。
唉,再不能在这个疼爱自己的老公面前撒娇了,他都不认识你了!想到这些,眼泪又模糊了沈兰的双眼。一连几天,沈兰的心情都非常的酸楚。
周正和谭冉回家来,发现妈妈没有像平时那样高兴地迎接他们,而是失神的坐在餐桌边,连忙过来问候她:“妈妈怎么了,哪不舒服了吗?”
“唉,你爸不认识我了。”看见周正和谭冉,沈兰苦笑了一下。
“你别生气,他不是病了吗!”谭冉连忙搂过沈兰得肩膀,安慰道。
“可他记得你妈妈,这几天不停的念叨你妈妈。他念叨你妈妈我理解,他们青梅竹马那么多年。我也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不计较。可他也不能忘了我呀,我和他一起都三十年了!”
听沈兰这么说,谭冉的鼻子也酸了。周正连忙给他们解释:“他现在的记忆完全是年轻时候的记忆,越是近期的事情越记不清楚。再发展下去到了晚期,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不认识我,说沈兰是他妹!”
“那说明他记得你,不过在他的记忆里,你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和你现在的模样联系不起来。”
“他竟然说我是他的妈妈!”沈兰很无奈的说。
“人最信赖的人不就是妈妈吗?把你当作他的妈妈,说明他信赖你,也依赖你。再就是,他的记忆里,你现在的样子可能很像他小时候他妈妈的样子吧!”周正认真分析道。
“也是啊,他以前就老说我做的饭菜有他妈妈的味道。”
“那就对了,所以他才有错觉。这也说明他很信赖你。”
“结婚三十年,他都没有叫过我老婆!”沈兰忍不住向女婿倒起了苦水。
“他以前管妈妈叫老婆,有了你,怕混淆吧,潜意思里有意回避这个称呼。你想开点,这种病就这样。他年龄这么大了,手术也不现实。”
“我想不开又能怎么样,我又放不下他!”
“咱们多陪他聊聊天,争取延缓病症的发展!”
“好吧,咱们一起努力吧!”
和两个孩子的一番交谈解决了沈兰的心理问题,沈兰想清楚了。
谭冉两口走了以后,沈兰认真的跟谭阅之说:“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好吗?上次是我不对,以后我再不那样了。你不是叫我妈妈吗,那以后我就给你当妈妈!我把你当小孩养!”
下决心把谭阅之当作孩子后,沈兰就像对待小孩一样的对待他。她制定了一套训练计划,编制了课程表。买来幼儿智力开发玩具让他玩;和他一起做一些儿童游戏;每次吃饭喝水都要试好了温度,怕他不知道冷热烫伤了;每天下午固定带他到户外锻炼身体。
每次出门遛弯,沈兰都要为谭阅之精心的装扮一番,发型一丝不乱,皮鞋一尘不染,衣服干净整洁,连一个皱仄都没有,老了也不能邋邋遢遢的让人生厌。她更不想让别人看出老公精神有问题。
每天下午出去之前,她都要为老公认真化妆:先用遮瑕霜把谭阅之脸上的老人斑遮盖住,再一层层的涂上各种化妆品。出去一个小时,化妆就要半个多小时,回来卸妆又要十多分钟,但沈兰做起来乐此不疲。谭阅之似乎比以前更讲究。
每天下午,人们总能看到小区的林**上有一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在散步。谭阅之的腰身还是那样挺拔,精神矍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和的微笑,见到有人和他们打招呼总是很有礼貌的点头微笑示意。不知道的人根本就想不到谭阅之是一个“老年痴呆”患者。不过和年轻时有所不同的是此时的谭阅之时刻拉着沈兰的手。
有一次,女儿谭冉接他们出去吃饭。谭阅之穿好了衣服,自己在化妆桌前坐下来,等着沈兰来为他化妆。沈兰打开化妆盒,认真地为谭阅之化起妆来。
看到沈兰的一丝不苟的认真样,谭冉不禁说:“阿姨,爸爸已经不知道了,就不要化那么仔细了!”
沈兰边化边说:“那怎么行,你爸爸讲究了一辈子,最在意形象了。现在老了病了,更要讲究,更要有尊严,不能邋邋遢遢站在人面前,让别人嫌弃他。我要让他精精神神的,绝不让别人取笑他!”
给谭阅之化完妆,沈兰也稍稍的化了一下。想起年轻的时候,谭阅之总是要她化妆,她总嫌麻烦,不禁说道:“以前,你爸爸总是要我化妆,我总是懒的化,他看到我素面朝天总是说‘咱就这样出来了’!”
“咱就这样出来了!”谭阅之猛然接了一句。
沈兰和谭冉一愣,相视着笑了起来。谭冉笑着笑着,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
“哭什么呀,现在你爸爸就是小孩,可好玩了。我每天都跟他玩!这人生就是一个圈,老了老了又变小了。”
“幼儿园大班毕业了!”其实,每次谭阅之的话还都有点意思,总是让沈兰想起点什么。
“幼儿园大班毕业了,恭喜你!毕业了该干什么了?”
“上小班!”谭阅之很认真地看着沈兰。
“好,大班毕业了,我们上小班。我们越学越倒数!”沈兰和谭阅之斗着嘴,出了房门。
要进电梯了,谭冉连忙过去搀住爸爸,可谭阅之却把她推到了一边,回头紧紧拉住沈兰一起上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