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溟虽然走在前面,但一直留意着殷元良的举动。自宴会一开始,他就嗅到了硝烟的味道,三族聚首,实则是暗中较量,比拼实力,智谋,耐性,以及远见。
论实力,雪溟自知魔族无法与其中任何一方抗衡,只能暂时依附,为日后的反击争取时间。
论智谋,自己的谋略不在妖王之下,而鬼王空有一腔勃勃野心,少了运筹帷幄的魄力,而他的儿子殷离的胆识却远在他之上。
论耐性,论远见,他苦心经营两千年,步步为营,改革内政,选贤举才,对内打造清明朝堂,对外推行和平邦交手腕,几经考虑才最终放弃鬼族的游说,选择与妖族结成联盟。
如此深谋远虑,为的就是为魔族复兴尽可能创造良好环境,争取更长久的时间,修养元气,等待天时地利,一举反攻。
此次燃灯节祭祀仪式,在一千年前才由妖王提出三族共同参加,一齐为三界子民的和平幸福祈福,无论是自己,还是鬼王,都十分重视这场一年一度的仪式。
明着是祈福,而私下里又各怀鬼胎,魔族和鬼族都想趁此机会一窥妖族实力,以及整个长恨天宫的动向,好抓住时机找到妖族的弱点所在,攻破长恨天宫。
幸运的是,妖王明知魔族和鬼族的心思,但还是年年邀请两族在长恨天宫聚首,不幸的是,虽年年到此,但年年一无所获,长恨天宫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又像一个浑身镀金的鸡蛋,不仅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而且任何一个小细节都逃不过妖王的眼睛,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绽。
今年魔王雪溟等人以妖族同盟者的身份被邀请,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鬼王就是一只紧盯着无缝金蛋的那只苍蝇,没有缝,也想闹出点缝来。
殷元良刚才在大殿之上眼睁睁看着殷离被押走,心里憋着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虽然表面上宽宏大量,一团和气,但心里的算盘早已经打得叮当响。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通体黑羽的小鸟,趁侍从不注意之时放飞,黑鸟立即化成一股轻烟融入空气中,即使修为高深的神仙也难以察觉。
雪溟因一直留心殷元良的一举一动,自然看见他释放小鸟的动作,只是轻烟融入空气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将其捕获。
他知道殷元良释放出的黑鸟不是普通法术变成的假物,而是鬼族至宝——亡鸦,心下担忧他会耍诡计。
相传,人间曾出现过一只修行千年的乌鸦精,所到之处灾祸横生,叫声可致使活人七窍流血而亡,其是大凶大恶之物。一位老道用一条雪蚕宝宝引诱它掉入北荒胥洞之中,七天七夜后,乌鸦精的亡魂从胥洞里逃出,因为它生前杀人无数,灵魂浸透了凡人鲜血,因此它的亡魂只能被逐出六道轮回,进入地狱深处。
许是机缘巧合,乌鸦精的亡魂遭受业火猝练,竟水火不侵,能穿越万重阻碍传递信息,来无影去无踪,无人能半途拦截它。后来被殷元良收为己用,从此充当了他的信使。
他这么急,这是要往哪儿传信?灭天殿?为什么传信?雪溟边走边揣摩殷元良此举的意图,一堆疑问跳出脑海,终究是无果。
和往年一样,燃灯节祭祀仪式选在长恨天宫中央的天坛举行。
天坛是一座高耸的圆塔,共有十六层,每层八十一个房间,每间房供奉着一个皇族先祖的灵牌,上一代妖王的灵牌被长桀特意供奉在最顶层,享用皇族子孙最尊贵的祭奠。
在天坛前面,树立一块一人高的亡魂石,通过它,可以看见任何死去之人的生平。无数妖艳的金色曼陀罗花环绕天坛盛开,铺满方圆几里的土地,花开灼灼,星辉熠熠。
花海之间开辟一条小道,直通妖王所在的法华阁,彼时,一行人正在花海中行进,为首的便是妖王长桀。
银发玄袍如清辉皓月,眉心红梅如雪中朱砂,他步态优雅,面露微笑,发带飘逸,俨然一位不惹尘埃的谪仙,目光看向天坛,微微一闭,光华顿敛,太阳已经升到最高空,正对塔尖,再不抓紧时间,就要错过良时。
脚下一顿,他回头看看青木和葵阳,两人相视一眼,随即躬身行礼,“王上,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金华璀璨中。
长桀闭目凝神,心中思索,祭祀仪式即将开始,却不见长诺下落,往年这个时候,他定会笑嘻嘻跑回来,他年年故意错过三界宴会,但不会错过至关重要的祭祀仪式,为何今年迟迟不见影踪。
他方才命青木和葵阳提早赶往天坛第十六层准备祭祀仪式,自己则在此处等候长诺。他深知,作为皇族子孙,如果错过祭祀仪式,将会受到怎样残酷的惩罚,即使贵为妖王,也毫不例外,何况长诺。
长诺心中也焦急,他身处妖族禁地水云轩,正横着把剑对着十大长老之首的脖子。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须元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盯着长诺的脸像是要把他剜下块肉来,长诺心虚气短,眼神逐渐往下,盯着长老的裤腿,恨不得马上跪地认错,撒泼耍赖求他原谅。
想到小花还在那幅画里,已经进去大半个时辰了,一个时辰之内再不出来,他连尸都没法儿给她收。
长桀曾经告诉过他,这幅画名叫《花蔻》,是长桀亲手所画,也是他亲自题诗。
画面定格在一个初春时节,一所破败土房子,一张老旧木椅,一个豆蔻年华的布衣少女,前面一座巍峨青山,山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隐藏在苍林翠木间,隐约可见通向山顶。
少女靠椅着身后支撑房梁的木桩,神色怅惘的看向前方密林小道,没有笑容,迷茫疲倦的眼神像是一个早已历尽沧桑的老者,山巅那轮斜阳颤巍巍的撒下金光铺在她的脸上,这是画面中唯一的温暖。
长诺初次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想,这是对未来满怀期待,对现实却无能为力的人才会有的绝望和妥协。这是一幅悲伤的画。
为什么会叫作《花蔻》?当看见那首诗的时候,他才有些懂了。
春意兴阑珊,暮云知汝意。
佳人愁路遥,华年不等依。
他琢磨着,是哥哥借诗抒发胸臆,不知是想鼓励画中少女,还是鼓励自己脱离初登皇位的艰难处境,想要一展宏图,就不要坐困愁城,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通往山巅的小道,是荆棘满途也好,还是一马平川也罢,那山巅之上,是梦想也好,是幻想也好,只有离开身后的木桩,走出破败的房子,才有机会赶在落日湮没之前,找到方向,而每前进一步,都是胜利。
后来长诺问过长桀,他作此画意欲何在。
长桀却回道,“偶然入梦,梦到此画面,突发感慨便挥笔记录下来,也是种闲情雅趣。只是,画中女子面目熟悉,仿若梦到过千次百次。”
长诺眼看着一个时辰之限将至,剑锋逼近三分,须元长老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眼里满是指责和失望,好像在说,看看,这就是陛下娇惯出的好弟弟!
长诺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假装视若无睹,拿出强硬的口气,“长老,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小花带出来?”
须元长老眼睛一闭,脸一扭,“不知道!”片刻又补充一句,“此画境有进无出,别白费力气了。祭祀仪式马上开始,你要是还在我这儿浪费功夫,错过了仪式,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到时候陛下再心疼你,也保不了你。”
祭祀仪式!长诺在心里痛骂自己,脑袋怎么长的,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身为皇族,要是错过仪式,就要接受雷霆三击,鞭刑百次,并且守护天坛百年,长诺也许能够勉强过了前两关,可是百年的孤独叫他怎么煎熬?!
“祭祀仪式还有多久开始?”
“半刻钟。”
长诺急得不行,额头上冒出细汗,眼睛紧紧盯着桌上那幅《花蔻》,巴巴的期望小花下一瞬就能从里面探出脑袋。
盘子站在一所破败的土房子前,左看右看,最后望着眼前的大山露出迷茫的神色,这座山,怎么和故乡的龙窖山那么相似,形状,轮廓,走向,无一不和记忆里的重叠。
唯有山巅射下的夕阳,炽热发烫,倒像是正午的艳阳。盘子脸上、身上,汗流如注。
她坐在身后的木椅上,椅面凹凸不平,满是被刀锋刻出的槽痕,手指触摸上去,都能感受到刀刻之人内心的焦躁和急切,像是渴望什么,又像是宣泄什么。
蹲在地上,俯身看去,这些密密麻麻的刻痕模糊显示出一个人的脸部轮廓,线条粗犷,缭乱,除了可以确定这是一张男子的脸,别的都无法可考。
盘子挫败的直起身,想起长诺在来水云轩的路上就警告过她,务必在一个时辰之内找到藏在画境中的绿色曼陀罗花,才能走出画境,否则只能永远留在画境中。
盘子开始着急了,绿色曼陀罗,是一种象征永恒不灭的希望之花,希望不灭,常开不败,可是身临此间,才知道绝望有多可怕,它正在一分一秒吞噬自己慢慢流逝的信心。
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山巅,黑暗呼之即出,寒夜即将席卷整个天地。
盘子受到情境感染,心内滋生颓然之感,她懒洋洋的靠着身后的木桩,眼神疲倦目视前方,远山巍峨,昂然屹立,那金光笼罩的山顶之上,神圣宛如殿堂。
盘子心下凄然,若是自己能登上山巅,举目四望,便可收尽周遭景物,寻找绿色曼陀罗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如何才能登上山巅,且不说那山之高,路之遥,只说这已经垂暮的天色,还有自己疲惫的身心,昨日在藏书阁内一夜未眠,今日若想翻山越岭,怕是要横死在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