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着远方。
常乐却看不到他的目光。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常乐,常乐只能看到两点明亮,若天方暗时,出现在那天幕上的星星。
从那目光中,他感受到了万物生长,天道自然。
他一时悚然。
他曾于嬴国至尊、书道大家嬴路千的文华领域之中,看到宇宙无边,大道笔直。
那大道,曾带给他极大的震撼。
但与此人的眼神相比,那大道却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什么横穿宇宙,纵贯古今,不过是其一厢情愿的自大。
此人的眼睛,才真正是古今,是纵横,是四面八方。
“阁下何人?”常乐情不自禁地再问一句。
慎诚之力,在这世界中涌动,依他的意愿而变得更为强大,锁定对方。
那人一笑,淡淡答道:“现在,还不想对你说。”
慎诚之力,之于此人,竟然毫无用处。
常乐皱眉,神念动间,四周的景物与力量再度变化,一只只大或小的蝴蝶起舞,天地变得迷离若梦。
“竟然换了领域?”那人略有些惊讶,然后点头:“这‘天下第一’之名,倒有些符其实了。此文华领域何名?”
“梦蝶界。”常乐情不自禁地如实回答,然后自己吃了一惊。
到底是谁在盘问谁?
到底是谁的领域囚禁了谁?
那人看着常乐,说:“你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便再没有了。生与死,只在这一线之间,是能见到明日朝阳,还是陪着今夜月光而逝,在于你自己。”
常乐心中震撼,隐约觉得对方所言非虚。
一言便影响了自己的心志,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人一笑之后便动了起来,一动,便破了身周的一切迷离。他身影如虚,与其相比,常乐的梦蝶界却变得无比真实,而那人仿佛才是一个梦,一个幻影。
似乎,他并不存在,一切只是常乐在迷离中生出的幻觉,做的噩梦。
常乐竟然不得不用厉喝来唤醒自己,再以梦蝶界核心之力,让自己与万物相融。
万物即我,我即万物。
神火即我,我即神火。
天地……
他似乎要沉入那玄妙的境界中,但不知为何,突然间看到对方的眼睛,一切的玄妙便全被打乱。他摇着头,踉跄后退,发现自己便是自己,不是天地,不是万物,亦不是神火。
那对面来者是什么?
他仔细地看,认真地看,但却看不清,看不透。
直到现在,他仍看不清此人的脸,甚至看不清此人的衣着打扮。
那只是一道人影,一道有着一双明亮但又深邃眼睛的人影。
你是幻是真?
常乐反而迷离了。
一瞬间,那人的手掌便到了近前,只差一寸,便要贴在常乐身上。常乐突然醒来,全身神火爆燃,脚下猛地发力向后掠去。
一只巨蝶似乎是恰巧经过,托住了常乐的身子,带着他向远而去。
远方?
又能有多远?
那人的目光明亮,一切的距离便不再是距离。他紧随常乐而来,天涯海角,在他足下似乎只是咫尺,只是一瞬。巨蝶飞过了沧海,他便也飞过了沧海。
常乐躲不开这一掌。
冷汗涌出,常乐感觉到呼吸困难。
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自能沟通天地创造圣地起,常乐便有一种如神临凡的错觉,只觉天地虽大,却只自己一人可称真神。那些强悍的至尊,在他掌握了圣地之力、掌握了天地神火之时,也不过是蝼蚁,不过是凡人。
可此时,他感觉自己不过是凡人,不过是蝼蚁。
那人的一掌不是一掌,而是天地,是宇宙。那一掌如此完美,完美到让他挑不出任何破绽,仿佛自世界生成时起,它便是如此,便是那样,便应如此,便应那样。
那一掌,终又接近了半寸,眼见要按在他胸膛上。
此时,他无暇去想这人是谁,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人又为何拥有这般可怕的力量。他只是在害怕着死亡,只是在渴求着生存。
不论活成怎样,都要先活下来。
活下来,活着,便是一切。
他再次通过厉喝来唤醒自己,来提醒自己,来振作自己的精神。然后他抬手召唤出那一道金光,化成那一柄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金色长剑。
不是充满满贵气的金,亦不是充满骄傲的金,而是太阳般耀眼的金,灼热的金,给人温暖焕发生机,亦能熔化万物毁灭一切的金。
金剑在手,他变得沉静,默默地将剑倒转,轻轻拄在巨蝶背上。
那一刻,他不再是他。
他掌握了那剑,便掌握了天地。
他一念动,便可使万物分离,便可使天地生乱。
什么自然一体,什么万物合一。
什么大道运转,什么宇宙规律。
我要你离,你便离。
我要你乱,你便乱。
离乱。
他眼中绽放光芒,与那一双星光般的眼对视,然后无视那几近于贴在自己胸前的手掌,抬手挥起了剑。
离乱一剑,笼罩对方周身,笼罩整个天地。
对方动容,但那一掌还是印了下去。
常乐的剑也挥了出去。
瞬间,天地崩解,一切都消散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常乐微微一怔,发觉自己正立于月光下、小院中、竹林旁,不曾挪动、不曾出手,亦不曾受伤。
那人立在对面,月光落在他身上。
他穿着一件轻薄的绸衫,长袖在微风之下轻摆,遮住他的双手。
他有一头乌黑的发,整齐地束在头顶,以金冠束缚。
他的眉细长如柳叶,眼如星光,鼻梁笔直,薄唇带着笑意。
那是一个看似年轻,又看似年长,不论如何反正很好看的男子。
常乐很奇怪,自己先前怎么没发现这些,然后突然心生警兆,向后退去,再问:“阁下何人?”
“一只蠢猪而已。”凌天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常乐猛回首,发现不知何时师父已然站在楼下,遥望着那人。
师父的目光很复杂,其中有轻蔑,有嘲讽,有警惕,有不解……
但那些都只是复杂情绪中的其余,他看出师父目光中包含最多的意思,是思念,是缅怀,是欣慰,是开怀……
他一时怔怔。
凌天奇慢慢走了过来,看着那人,说:“你还是老样子,非要弄得自己神秘兮兮,仙风道骨似的。装,惯会装!”
那人笑:“人生在世,总要有些趣味。我觉得这很有趣。”
“我觉得这很无聊。”凌天奇哼了一声。
“我倒是觉得你活得很无聊。”那人说,“不是说对什么权势地位与血统什么的,全没有感觉吗?怎么一把年纪了,却反看不开,又跑回家乡来当了什么太傅?太傅……”
那人笑:“一听这个头衔,我便忍不住想笑。”
“你敢笑一个试试?”凌天奇瞪眼,眼放凶光。
下一刻,他已走到对方近前,张开双臂将对方抱住,而那人也张开双臂,与他相拥。
两人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背,笑中带泪地互问:“经年不见,你可好?”
常乐呆呆地看着,然后才意识到,这又是师父昔年相交的一位好友。
师父到底有多少这样神秘的朋友?
初次知道大罗的至尊罗浮竟然是师父好友时,他与几个朋友都是吓了一跳的。
但这人与罗浮相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想到方才经历的不知是真是幻的一切,常乐就忍不住心脏狂跳。
两位朋友松开了对方,然后开始互相打量。那人叹了口气:“怎么老成了这样?”
“你倒是不见老。”凌天奇说。“你们这些家伙啊,这点最令人羡慕。”
“听说,你终找回了她?”那人问。
凌天奇点了点头:“缘分。都是缘分。”
“真好。”那人说,“只是她现在依然年轻,可你却成了这副模样,走在一起,怕会被人背后议论吧?”
常乐一惊,隐约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经历岁月而不见老迈,师父口中的“你们这些家伙”,怕便是那些“家伙”吧?
妖族!
“来,给你介绍我的爱徒。”凌天奇拉着那人的手,来到常乐面前。
常乐急忙躬身拱手:“见过前辈。”
“我叫朱泊烟。”那人轻声说,“泊舟清江畔的泊,天光照紫烟的烟。”
出口便是诗,此人之才,不免令常乐赞赏。
凌天奇却撇嘴:“又来这套,装,继续装!你怎么不说说朱是什么猪?”
朱泊烟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也许你已猜到,我其实是妖族。”
“晚辈的师娘亦是。”常乐道,“人中有极恶之辈,妖中亦有善良者,不足为奇。晚辈亦不是以族类分善恶的蠢人。”
朱泊烟点头,目光中带着赞赏。
“小猪,你大半夜的跑来吓我徒弟,若没点像样的见面礼,可别怪我跟你翻脸。”凌天奇认真地说。
小……小猪?
常乐对这昵称感到有些惊讶。
“我是山猪得灵,修炼成妖。”朱泊烟向他解释。
常乐吃了一惊。
名字如诗,人如仙,足可称美男子的眼前人,竟然是一只……猪妖!?
“惊讶?”朱泊烟问。
“不是……”常乐急忙摇头。
朱泊烟一笑:“你师父的朋友有很多,不知你见过几个?我只是其中不大起眼的一个而已,日后会令你吃惊的人,怕还会接连出现。”
常乐看着师父,越发好奇于师父昔年的经历。
“对了。这是见面礼。”朱泊烟一边说,一边自袖中取出一物。
刹那间,天地为之变色,小院上空的天空现出一道金光,地面亦泛起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