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穆国至尊的愤怒。
可凭什么要我来承受你们的愤怒?
想要夺天下的是你们穆国的天子,而不是我雅风夏国。我没有主动去招惹你们,是你们不远千里万里来惹我。
我并不曾去害你们的老祖,是你们的老祖非要舍了性命来害我。
你们又凭什么对我动怒?
常乐望着远空,眼里有怒火闪动。
远空中是否有那些人中之神,他不得而知。失去了与天地神火相通的能力,他便再不知那些至尊们的动向。
但可以想象,他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指挥着穆国的大军登陆,侵入震国国土。
战斗将打响,将有无数震国人冲上战场,为了国家--或者说是为了他们的大帝,抛头颅洒热血。
将有无数人死去,无数人失去父亲、兄弟、丈夫、儿子……
卖麻布的人可能会发财,因为将有许多人需要用麻布来制孝服;卖棺材的怕也会发财,道理和前者一样。
但他们也可能会破产,因为到了最后,也许人们已经买不起麻布和棺材。
常乐坐在山脚,望着远方的黑暗发呆。
蒋爷爷当已安然离开。玄国那边,当不会再有战事,夏国能安稳好长时间。
可自己没有回去,大家会如何担心?会不会想办法潜入这边,再来救自己?
千万不要。这里除了有两国大军,还有数十位至尊。
他心情忐忑地想着家乡,然后再伸手去触那大阵。
大阵如水波而动,隐约显形,又很快隐去。
轻触时,那阵只如水波般柔和,可用力按,大阵就会以同样的力量反撞过来,如同在推一堵墙。
他们说让我在有生之年不得离开,那便是想将我困死于此。
我会乖乖听话?
可不听又能如何?
他不断点着那大阵的外壁,看着阵法时隐时现。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他转过身,一路走上峰顶,望着那被毁去的空桑氏祠堂与族墓原址。
那是圣地力量起处,是圣地之灵依附之处。现在,那里被夷为平地,圣地之灵不知又移去了哪里。也许已经深入山峰,潜入地下,去寻地火之源,也许升到了半空,仰望着天穹,想迎接九天神火。
但他却无法知道了。
静了静心后,常乐坐了下来,慢慢定神,呼吸吐纳,练起御火术。既然出不去,在里面又没有别的事可做,那便修炼好了。也许在修炼之中,自己便会再度“看”到九天之上的重云。
他的心思渐渐稳定下来,神念内视,看到体内黑暗世界之中,数座神火宫绽放光明。
那无穷雾气依然在飘荡着,但却已然不再听他的呼唤,仿佛它们只是死物,毫无灵性。
他再度试着去呼唤神火连城的力量,不久之后,那迷雾之中有点点火光亮起,渐渐驱散了无边的黑暗,让他再度看到了希望。
他还是他,身具绝世之能,拥有神火连城之力,但却再无法使用迷雾的力量,无法让自己的神念连天接地。
如此也好,我已有许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修炼了。这倒是个机会。
他自我安慰着,然后潜心修炼御火术,不再理外边天地变化。
或者说,他已无法再理外面的天地变化。
有一艘接一艘的神火大船靠近了黑岩大陆的海岸,一队队人马自船中鱼贯而出,或分散,或合流,向着震国冲杀而来。
三十三位至尊分散开来,保护着这些人马向前冲杀。
一路上,无数大阵发挥威力,阻挡着他们前行的脚步;无数坚城紧闭了门户,挡住他们的去路。
震国的大军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边关,冲向那些来犯之敌,用自己的刀剑、铁甲与血肉之躯,阻击着远来的敌人。
震国皇城之中,玉白奚面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之中,听着满朝文武的争论。
他知道,震国的大势已去。
三十三位至尊来犯,而本国却只有三位至尊可用,这仗如何打?
他已然向着黑岩诸国发下了死令,要诸国至尊齐聚天都城,共抗外敌,但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响应。
先前在玄国的失利,已经让几位至尊身死,而那些死者中并没有震国至尊。对此,诸国已经生出不满,已然开始与震国离心离德。
但因为震国仍强大,仍能主宰他们的命运,所以他们才不得不继续向震国俯首。
可现在不同了。
强大的穆国燃起战火,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入黑岩大陆,而震国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巨人垂暮,也不过就是个将死的大个子,谁还会视其为神?
有的国家在思量自保之策,有的国家却已然向穆国抛去了媚眼。
他们早习惯了向别国称臣,主子由震国换成穆国,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总归是向别人低头,向你或向他,原没有什么两样。换个主子也是一样的活法,没什么大不了。
玉白奚明白这些,却无能为力。
堂堂大震,为何突然间就踏上了这么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呢?
听着殿内的争论之声,他望向殿外。
他能想明白一切的根源,却不愿承认这一切只是因为震国招惹了一个不应该去招惹的人。
他很羡慕那个人,羡慕对方能得到上苍的眷顾,行事无往不利。
却不知此时那人,已经困锁愁城,出不得那一座山。
战火起,震国四下陷入厮杀之中,过惯了和平生活的百姓流离失所,无数曾经繁华的城市,变成了死寂之地。
三十三位至尊,五十万圣舟铁血战士。
一路向前,摧枯拉朽。
不知不觉,这一场大战便打了二十余日。
整个震国,陷入混乱。
常乐却不知。
他面对的,始终是一片宁静。有花香,却无鸟语虫唱;有风声,却无走兽穿行于林。他只身坐在山顶,只是偶尔见到雁过长天,才算是见了活物。
他终于站了起来,然后大步走下山去。
二十余日的修炼,虽然让他的火力再度进步,但这种进步对于他所面临的困境来说,却毫无用处。
他来到山脚下,再次触到了那座大阵的外壁。一道道符文浮现出来,依着某种规律,动荡起伏不休。
“师父,过去我总是觉得,有小莫在身边,工家的这些事我便用不着去好好学。”他望向远方,喃喃自语。“但现在我才知,您逼着我什么都练,实是因为有时人总要独自面对一切。书到用时方恨少,这道理真是大道理。”
他看着那阵,缓缓伸出手去。
被阵所困,走不出这山,那么便思索如何破阵好了。
他盯住那浮现于半空的符文,开始回忆凌天奇的所有教导,回忆莫非当初修炼之余与他讲的心得,回忆莫非破阵之时的手法与思路。
过去许多似是而非的工道理论,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初时尚有些焦急,有些担忧,害怕自己不能破阵,害怕自己不能早日破阵,但到了后来,却完全沉浸于破解阵法的思考之中,不断变换思路,不断变换手法,不断进行种种尝试。
他忘了时间,忘了身外的战乱。
不觉之间,日升月移。
遥远的海岸线另一端,雅风大陆中央,那一座名为照日城的大城中,虽月已偏西,但仍有人未眠。
蒋里立于院中,周身有青焰围绕。那些火焰浮动之中,隐约形成了道道剑刃,起伏不定,终不能定型。
“还不睡?”蒋厉缓步走来,轻声问。
蒋里收起了一身焰光,向着祖父一礼:“没有倦意,便想多练一会儿。”
蒋厉沉默了一阵,说:“欲速则不达,你心太急了。”
“不知他在那边如何,只想早些过去,帮他一把。”蒋里说。
“就算你达到了蓝焰之境,又能如何?”蒋厉反问。“那里处处可见至尊,小小蓝焰,能帮他什么?”
蒋里并不说话。
夏之蓝焰,可比他国紫焰。自己若能达到蓝焰之境,便有与他国紫焰一争之力,那时,自己的绝断剑意也许便能对至尊形成威胁。
那时,自己也许便能救得了他。
因为自己终究不是至尊,所以能悄然潜入黑岩大陆,而不被震、穆两国的任何一方察觉。
“穆国若能杀他,他早便死了。”蒋厉说。
“我知道。”蒋里点头,“但关心则乱,我心不能像爷爷般静。”
蒋厉看着孙儿,叹了口气:“你还在怪我。”
“不敢。”蒋里摇头。“而且那是他的决定。他的决定,总是对的。孙儿只是担心朋友,想着他在黑岩大陆经历生死劫难,我却在这里高枕无忧,心里难过。”
“那你随我来吧。”蒋厉抬手,一道无形之力,将蒋里卷裹起来。
他高声道:“凌太傅,我先带蒋里回神武门修炼,你不必担忧。”
说着,带着蒋里冲天而起,转眼远去。
某座堂中,凌天奇抬头外望,叹了口气。
“这孩子,一心想去救小乐,也不看看凭他的修为,如何能救得了他?当今之计,只有守好国土,外联罗国共守海防,内与寰、嬴二国协力搞好火符生意……”他摇头说道。
“别光说别人。”灵秀心打断了他的话,“这二十余日来,你有几日好好休息过?”
凌天奇自嘲地一笑。
突然问灵秀心:“他……当会没事吧?”
灵秀心亦是一阵失神发呆。
朝阳破云而出,如火燎原,瞬息万里焰光。
凌玄华望着朝阳,眼中却没有光。
“陛下又一夜未眠?”
皇太后担忧地看着儿子,柔声问道。
“母后?”凌玄华缓过神来,急忙转身施礼。“孩儿正在思量国事,没注意到母后到来……”
杨蓉蓉拉住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我宁可你不当这皇帝,也不要你这么……”她颤声说着,却再说不下去。
“母后放心。”凌玄华急忙道:“孩儿并非一夜不眠,只是睡不好,起得早了些。”
“你看你。”杨蓉蓉哽咽说道,“又瘦了……这天下不是已经很安定了吗?你还在操心什么?”
凌玄华只是笑,轻声安慰着将母亲送走,然后正衣冠,着天子服,出殿,入朝堂。
百官见礼,凌玄华开始询问政事,答复先前的奏报。最后,他望向凌天奇,问:“太傅,常大哥可有消息了?”
凌天奇缓缓摇头。
凌玄华露出失望之色。
丞相古天莱急忙道:“陛下放心,常大人吉人自有天助。世间至尊虽众,但常大人身在圣地之中,又有何人能伤得了他?”
凌玄华缓缓点头,但目中忧色未减。
退朝之后,他示意凌天奇留下来,两人一同缓步行于宫中,他低声问道:“太傅,若是请三位国公一同去黑岩大陆……”
凌天奇摇头:“先前武国公能潜入震国,是因为有小乐在他身旁。小乐以敛息之术瞒天过海,才使震国无法察觉到武国公的动向。但至尊是人中之神,其一身火力,与天地相连,别说此际已没有小乐之助,便是有,也无法同时消去三位国公的气息。”
凌玄华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我知陛下担心小乐。”凌天奇说,“但此事眼下无任何人能帮得上忙。我们也唯有等待。陛下应该做的事,是治理好国家,督促火符生意进展,外联罗国,做好种种准备。”
凌玄华一时怔住:“太傅所说的‘种种准备’,莫非是……备战?”
凌天奇重重点头:“穆国之心,不在一陆,而在天下。等他们将黑岩大陆收入囊中,下一步,只怕便是咱们雅风了。”
圣舟在握,黑岩入囊,此时的穆国,其势将如出鞘之剑,无人可挡其锋。
地火大陆贫瘠,又多强者,图之寡利;霜花大陆遥远,又有罗国称雄,图之不易。
也唯有雅风,是其最好的选择。到时穆国坐拥三座大陆,可调动无数力量,再图霜花,便容易了许多。
这便如群斗之时,要先除对方中的弱小,再图强者,如此便行有余力。若先图强者,一时不能建功,又被诸弱在外围扰乱,便只有惨败一途。
雅风的局势不妙。
能否逃过这一劫,还要看常乐如何。
两人都不再说话,心情极是沉重。
辞别了凌玄华,凌天奇回到太傅府,刚下火兽车,便见管家慌张来报:“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凌天奇吓了一跳。
“小草姑娘她走了!留下一封信,说是找水儿,一起救常大人去了。”管家将一封信交给凌天奇,凌天奇打开一看,不由跺脚:“这不是添乱吗?快,快马赶去四门,通知守门兵将,不可放小草出城!”
管家急忙派人打马而去,但却不知此时的小草,已然骑着一匹火兽,飞奔于照日城之外的官道上。
她红着眼睛,抹着泪,低声念叨着:“少爷,你等着我。咱们就算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许多事正在发生,但常乐均不知。
他静静坐在那大阵之前,忘了时间的流逝。
自战火起到现在,已然两个月了。
可在他的感觉中,却似乎只是几天。
面前,有一道道符文不住闪现,展示着至尊级工道大家的力量。面对这种力量,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微不足道。
揉了揉眼睛,他感觉有些累了,于是他直接向后仰天躺下,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一丝不善意的气息,于是醒了过来,坐起身望向前方。
在烈阳之下,前方的山林里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焰波流动的轻甲,负手立在那里,正在看他。
他是个男子,但多大年纪,长相如何,却均不知。因为他头上有盔,挡住了他的头发,面上有甲,挡住了他的容貌。
“穆国人?”常乐问。
这么长时间不见活物,突然间见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多少令他觉得有些愉快。人总是需要同类的,哪怕对方不与自己交流,只是让自己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行走坐卧,也是好的。
对方没有回答,那面甲之后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常乐。
于是常乐干脆就打量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因为躲在面甲之后,所以难看清其眼神如何。
但常乐有种感觉——就算对方摘下了面甲,自己恐怕也难看懂对方的眼神。
他有些惊讶。
“你寂寞吗?”对方突然开口发问。
声音暗哑,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撕裂之音,若是黑夜里听了,怕会让人想到鬼怪邪魅。
“你来此地,只为问我这个问题?”常乐反问。
“是的。”对方缓缓点头。“因为我曾经像你一样,被困在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地方,很久,很久。所以我想知道,当你被困于此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是不是也如曾经的我一样,感到寂寞,寂寞得要死?”
“你是谁?”常乐问。
对方没有回答,许久后叹了口气:“不同,完全不同。”
停了一会儿,他说:“我当年的受困之地是地狱,而你不过是在人间。如何能比?”
他摇头,然后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接着便转身离开。
“你是谁?”常乐再问。
“从地狱爬出来的一只鬼。”对方答,“会将这人间撕碎了吞下肚去。不过你不用怕,我会把你留在最后。只是你身边的人,会先于你死去。”
常乐目光一时变得森然。
“我不知你是谁。”他说,“但你们穆国人真以为将我封禁在此,便可轻易将雅风、将我大夏收入手中?”
“那与我无关。”对方说,“我不是穆国人,亦不是哪一国人。我说过,我是自地狱中爬出的鬼。鬼的眼里,所有人都一样,不分什么夏穆。”
“我与你有何仇恨?”常乐问。
“仇恨?”那人停下脚步,惨然一笑:“你让我坠入地狱,算不算仇恨?”
然后他大步离去,再不曾回头。
常乐望着那人的背影,努力地回忆,却无法自记忆中找出关于此人的片段印象来。仔细想想,此人当是穆国人,否则不会知道自己受困于此。自己一生只去过穆国一次,若真说与什么人结下深仇,也只能是当初与自己争枢主身死的韩章家人。
真是韩章的家人?
但他所言的坠入地狱又是何意?
是其因韩章之死而悲痛欲绝?还是……
常乐并没有发问。他知道对方是存心来乱自己的心,让自己陷入混乱之中。
孤身一人于这山中,自然寂寞。寂寞,便会胡思乱想。对方抛出一个迷题,引自己顺题思索,陷入死胡同,这其中恶意,不言而喻。
常乐没有深思,只是坐了起来,将注意力再集中于那壁上。
不知不觉,又是半月。
此时大夏国的朔月山中,传来一声巨响。
后山的某座洞中,有无数乱石飞射而出,落于地上,砸得洞外岩地尽裂。
一道道蓝色光焰,自那洞中射出,一个高大的青年踉跄着走出山洞。
他身上穿的本是一件白衣,此时却显出暗红的颜色。那些染红了衣服的并非颜料,而是自他身上流出的血。血色有深有浅,代表着不同的时间。
蒋厉坐在洞外不远处的一株树下,有一些乱石落在树前五丈之外,不知撞上了什么,撞成了一地的碎块。
他转过头来,望向洞口,看着一身蓝焰的蒋里,有欢喜,也有些心疼。
“不愧是我的孙子。”他缓缓点头,称赞了一声。
“我可以去了吗?”蒋里收起了一身蓝焰,沉声问道。
蒋厉不语,却点了点头。
蒋里笑了,然后瘫倒在地。
“逞强。”蒋厉摇头责备一声,长身而起,一动便来到了孙儿身旁,将孙儿抱了起来,送出一道无形无色之力,进入蒋里体内。
“凭你这点本事,想要救常乐?”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可我知道,终是拦不住你。你这孩子啊,倒跟我当年一般的倔强。只愿天不降任何事来改变你,莫要如我一般……”
他轻声叹息着,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儿子。看着怀中的孙子,又想起了孙子心心念念要去救的那个人。
但愿他不要有事。
他思量着诸事,然后下定了决心。
要有人帮他们撕开一道口子,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们才可以从容地去,从容地回。
然后他笑了:人老了,锐气便减了。当年的蒋武神,又有几人记得?
也罢,便让世人再次想起曾经的那个我吧。
他抱着孙子向远而去,突然间一怔,望向了山外远处。
那是谁?
他皱眉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