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异摇头:“我说了,前人不应嫉妒后人之才,否则人族将再无人才可用。而且我这一生,也看过了太多的后辈绝艳之才崛起又没落,不想再看了。”
“那您此来,是何意?”常乐不解。
孔异看着常乐,仿佛想将常乐的样子深印在心中。
常乐的目光没有躲闪回避,静静地与他对视。
“陛下之志在天下。”孔异说,“而平天下,必要先除异己。”
“您呢?”常乐问。
他不信活了将尽两百岁,亲眼见证了人族历史起伏的孔异,也会有什么“平天下”的野心。
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会变得达观,会知道世间许多争斗、许多荣耀,都不过是云烟,不值得为其付出。
“我很害怕。”孔异说。
这个答案让常乐感到惊讶。
“神火天降时,我感到害怕,但那隐约的恐惧很快被得到神力的喜悦冲淡了。”孔异若有所思地说着,“可当我活过了一百年后,那种恐惧便突然又被我记起……”
他停了许久。
“您为何恐惧?”常乐问。
“若是知道,便不会恐惧了。”孔异苦笑着作答。
人为何会害怕黑暗?
是因为身处黑暗之中,便看不清周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黑暗中,不知道前路上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人们害怕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因黑暗带来的“不可知”。
“我想终有一天,人族会迎来一场谁也躲不过的灾难。”孔异说着自己的猜测,“我觉得凭现在的人族,不足以对抗那样的灾难。”
“所以您认为,当以武力统一天下,使人族合诸国而为一国?”常乐问。
“合则力强,分则力弱。”孔异说。
“您是想说服我,让我眼看着穆国一统天下,而不作抵抗?”常乐问。
“那可能吗?”孔异反问他。
常乐摇头。
“年轻人有满腔的热血,有自己宁可牺牲性命也不会改变的原则,自然不会轻易妥协。”孔异说。“但老人不同。他们看惯了起起落落,生离死别,也就看淡了人间种种。他们冷血而残忍——不仅对他人,对自己亦是如此。”
常乐不大明白他这话里隐藏的意思。
孔异看着常乐,说:“我早知道你并不会妥协,所以也没打算劝服你。”
常乐眼里满是疑惑。
不杀自己,亦不想劝自己,孔异到底要如何?
孔异又笑了:“想不通,是不是?”
常乐老实地点头。
“我此来,是送死的。”孔异说。
这答案让常乐感到惊讶,更加不解。
“常枢主。”孔异认真地说,“你是我大穆前行之路上最大的阻碍,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然不能为大穆、为人族做出太多贡献,所以这命已不值钱。凭此一文不值的命,换大穆与人族的一个前途,很值得。”
这不还是要杀?
常乐皱眉。
孔异的身体开始变化,有无形无色之气自他体内溢出,在其身外化成铠甲。那铠甲霸道威风,如同上古战神降世,与其相比,蒋厉那武神之身亦不免相形见绌。
说到后来,还是要动手。
常乐缓步向后,神念一动,圣地之力便升腾而起,自峰上而至峰上,盘旋在他周围,亦如牢笼,笼罩了孔异。
就算孔异是神火天降赐福的第一人,就算孔异见证了人族近两百年间的风雨,就算他的神火力量达到了当世无人可及的高度,又如何?
他终不能力敌天地。
孔异看着常乐,笑了笑:“真是厉害。人族有你,本当是福。可值此世间,却是祸。”
他的身形快速地动荡起来,整个人变得虚化,仿佛是由无数雾气或沙粒组成。他向着常乐而来,不出拳,不出脚,只是这么撞了过来。
常乐挥手,圣地之力化为巨手之形,向着孔异抓去。
但一抓之下,却抓了个空。孔异笔直而来,不受任何阻碍,直接撞在常乐身上,穿身而过。
常乐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狼狈躲开。
孔异透过常乐的身体后,身形便开始消散。他缓缓转过身,冲着常乐淡淡地笑了笑,那一身铠甲最先散成云烟。
“我已尽力,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们了。”他望向远空,轻声说道。
“你走吧。”他又转过头对常乐说,“他们不会为难你。回你的夏国去吧,今后的天下争霸,你管不了,便不要再管了。好好修炼,早日成就至尊之身,让天下人看一看,真正的至尊当是何等模样……”
一边说着,他的身形一边渐渐消散,到了最后,只剩下那张带着笑容的苍老的脸,最后看了常乐一眼,便彻底消失不见。
常乐一时怔怔,看着老人消失的地方,好一阵出神。
远方有哭泣声传来,隐隐约约,不知是不是风声带来的错觉。
常乐跌坐在地,手指陷入土中,却再抓不起圣地那连通天地的力量。
他与空桑氏圣地的力量连接被彻底破坏,再不能随意调动那力量为自己所用,为自己攻防杀敌。
他看着老人消失的地方,终于明白了老人此来的目的。
老人从未视他为敌,相反,还对他寄予厚望,因此,老人不希望他去死,只想让他能置身事外。
所以老人殚精竭虑创出了某种秘法,能断开他与天地神火之间的感应,断开他与有灵圣地之间的神念联系。老人以自己的生命,将常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中的修行天才,一个不再拥有如神之力的才子。
失去了创造圣地并使用圣地之力的能力,常乐便只是一个能越境杀人的强者而已。他再不是可轻易左右一国命运,可轻易击杀至尊的怪物。
常乐坐在地上,开始思索今后。
震国只余三位至尊,完全无力抵抗穆国的大军。不过震国还有无数工家大阵,还有强大的军队,神秘的青虎军。这些力量,能让震国有挣扎的余地,能让穆国的胜利来得更晚些。
然后,穆国还要控制整个黑岩大陆,等局势稳定之后,才可再度向其他大陆进军。
大夏还有时间,常乐也还有时间。
现在,还不是绝境。
他咬了咬牙,再度站了起来,但空中接着出现了两道痕迹,两声爆破之音,又绝了他立时无声无息逃走的念。
有两位穆国的至尊出现在半空中,望着孔异消散的地方,默然无语。
他们眼睛发红,眼角湿润,显然刚刚哭过。
“常乐,老祖曾要我们发过誓,绝不会动你一根指头。”一位至尊沉声说。
他说话时,并不看常乐,仿佛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杀了这害死老祖的人。
“我们都发过誓了。”另一位至尊说,“而且也会坚定地履行誓言。不过发誓的只有我们这些至尊,至尊之下的其他穆国人却不曾起誓。所以……”
他低头看着常乐,眼里虽有杀意,却极力忍住,冷冷说道:“此地既然为你所创,那你便留下来守着它吧。有生之年里,你最好不要离开这个地方,否则被我大穆子民发现,你便唯有一死。”
说完这些,他的身形便消失不见。
另一位至尊狠狠咬了咬牙,突然间张手向下一拍,随后亦消失远去。
一道巨力降下,将空桑氏的祠堂与族墓全部拍成齑粉,但却没有伤到常乐一根头发。
他履行了自己的誓言,绝不动常乐一根指头。
毁去空桑氏的祠堂与族墓,不是因为他对空桑氏有什么恨意,而是不想给常乐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
荒山野岭,你便露宿山中吧!
若来风雨,你便自求多福吧!
常乐望着天空,感应着天地力量的变化,却什么也没能感应到。
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修行者,自此,再不能召唤天地之力。
会是永远吗?
他默默地思索着,然后开始发呆。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自得神火之力以来,他不是没历过危险,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靠的便是能与天地神力沟通的能力,或者说,是上天的眷顾。
如今,上天可能依然在眷顾着他,只是他却再无法与天地沟通。
不能沟通,便无法提出要求,天地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挣扎,因不知他想要什么,而无法给予。
常乐自嘲地一笑:是我自大了。
我以为自己有如神之力,却忘了自己根本还不是神。
我以为那些至尊、那些人中之神,在坐于圣地中的我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其实却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
那么今后的路呢?
常乐一阵茫然。
天色渐渐变暗,周围一片寂静,不闻鸟兽之声。
也许山中所有的鸟兽,都已经被惊走。
御火者到了他这个境界,即使不饮不食,亦可靠吸纳天地火力而存活,只是会活得极苦。
对方不杀他,但却也不想让他活得好。
天色大黑,明月缓缓升起,常乐起身,向着山下走去。
一路行来,只闻风吹树叶之声的,只闻山间清溪流水之声,却不闻虫鸣鸟叫与兽吼。山中的活物,除了那些花草树木,便只剩下了他一个。
走到山下,向前方望去,他看到了走兽奔跑,正向远而去。但当他迈步向前,却被一道无形之力阻挡,无法离开此山。
他探手触摸,一座半透明的大阵,便如水波般起伏了一番,复又隐去。
他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