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空桑澈。”青年坐下后,说了自己的名字。
常乐点头:“阁下如此年纪,便有如此修为,值得敬佩。”
“不敢与常大人相比。”空桑澈面带愧色。
“我不过仅白焰境而已。”常乐说。
“虽为白焰,胜天下无数蓝紫境者。”空桑澈道。
常乐只是淡淡一笑。
人是奇妙的东西,往往羡慕别人拥有的,却忽视了自己拥有的。
空桑澈羡慕他的名满天下,剑斩蓝焰,唤天地神火,为圣地破境。而他,则羡慕对方的修为境界。
这岂不便是不知足?
转念一想:人正是因为有这种不知足的天性,才会不断向上攀登,才会不断进步。只要把握好这不知足的分寸,便是向上的动力,而不是要命的问题。
“空桑家既然是六朝重臣,自然当以震国利益为重,又为何会反对震国称霸之心?”常乐问。
空桑澈斟酌答道:“不敢在常大人面前说那些遮掩的话——空桑氏亦是震人,如何不盼着大震雄风万里,威服天下?但我国陛下的野心,却未免太大了一些。”
“原闻其详。”常乐道。
有称霸天下之意者,非只震国一家,想那天下第一强者穆国,不时刻都在做这样的事?便是与大夏称兄道弟的罗国,其实内心深处,也有着称霸天下的欲望。
因为这一点而反对一国之君,反对国之大政,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世分五座大陆,每一座大陆,都是一座独立的天地。”空桑澈道,“旧时海路不通,神火之力未降,世人便以为天下只是自己所居的这一片陆地,因此所有的争战杀伐,所有的吞并争夺勾心斗角,都只限于大陆诸国之间。”
“但转眼之间,海路被开辟出来,神火自天而降,短短数十年时间过后,天下人便惊愕地发现,原来这世上非只自己所居的一座大陆,竟然还有另外四座。于是,争战杀伐与勾心斗角,便又漫延到了五座大陆之上。”
“国与国之间竞争、吞并,原是常情,但世间事,自有其规律——两人相争,你来我往,你死我活,一切应对皆存于各自心中,想打便打,想走便走;帮派争斗,数十或上百人聚众互殴,谁人多谁为胜,但已无法如两人互斗般收发自如;而两国战争,动辄百万大军互斗,又与前两者完全不同——人员调动、粮草供应等等,皆要斗智斗力,战法诡异层出不穷,亦无人多者胜一说。所以说,数量变化,最终必带来性质的变化。”
他说到这里,常乐不由缓缓点头。
量变引发质变,这道理空桑家看得很透彻,着实难得。
可见,这世家也确实有底蕴在。
空桑澈继续说道:“遍观五大陆,虽有强国,虽有霸主,却无一国能完全独霸一座大陆。穆国也好,罗国也好,我国也罢,不也都只是称霸于大陆,号令其余诸国,而不能将之全部吞并,纳入版图,以一陆为一国?”
常乐再度点头。
他隐约明白了震帝的野心,与空桑家反对的理由。
但仍是任对方说了下去。
“一座大陆太过庞大,而人力所能管辖治理好的区域,却终有限度。”空桑澈说,“眼下世间三大强国的版图,已然达到了人力所能控制的极限,若再开疆拓土,只是空得一个版图壮大的名声,却无力真正管好这广阔土地、无数人民,而治理不力,必将生乱。如此大乱带来的后果,谁也不可预见,也许……”
他叹了口气,说:“也许反会使原本壮大的帝国,转眼之间崩溃。”
常乐再度点头:“澈兄有如此见识,实属难得。”
空桑澈面带愧色,摇头道:“哪里是我有什么见识。这些都是家祖的教导,我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鹦鹉学舌与常大人听罢了。”
“如此看来,震帝有兴兵之意了?”常乐问。
空桑澈艰难地点头:“这本是我国机密,除非朝之重臣,否则连一般官员也并不知晓,多数人只以为陛下使用的是恩威并施、以贸易牵制拉拢之法控制周边,却不知陛下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打一场大仗。”
许多事情,一旦开头,便再无忌讳。
所以空桑澈说出这震国最大的秘密之后,便再无顾忌,继续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联合雅风大陆几个小国,先以旧怨为借口攻打寰国,但后来因与夏国生出仇隙,所以又变成了攻打贵国,然后再灭掉与夏国交好的寰国、嬴国。之后,以这三国为基础,不断侵占周边诸国,最终,将雅风大陆控制于手中。再接着,以两座大陆为后盾,先灭霜花罗国,再灭圣舟穆国,一统天下。”
“你若不将此事说出,说不定他便可以成功。”常乐道。
“怎么可能成功?”空桑澈摇头苦笑,“这么一座大陆,震国完全无力照应,到时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是带军大元帅在成功之后,立时不服大震朝廷管辖,自封为帝,在雅风建立第四大帝国。届时,陛下必然震怒,必会不遗余力不断派兵攻打,最终震国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在这一场双陆战争之中,国力损耗之下,灭国也并非没有可能。”
常乐缓缓点头,不由想起了家乡那边,英美两国之间的关系。
他并不知后来英国停战,不再攻打“背叛者”的原因,但却知道这的确是明智之举。否则,大量的人力、物力都消耗在这“内耗”战争之中,最终只能导致帝国落日西沉,两败俱伤,谁也得不到好处。
但震国大帝,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显然不会。
他既然有这样的野心,自然便有这样的魄力。这样的人物,眼见部下背叛自己,使自己霸业功亏一篑,如何能甘心?
只怕倾举国之力,宁可震国衰落,也必要找回这面子。
到时,确实是震国之难。
空桑氏眼光犀利,早预见了这一步,所以才会拼命阻止,所以才会成为震帝的眼中钉,而倍受打击。
空桑澈从常乐的眼神中,看出他已然明白了空桑氏的苦衷,便不再细说。
他一拱手:“常大人,若战火一起,震国与夏国两国百姓,皆陷于水火,在下托大说一句——夏国虽远有罗国,近有寰国、嬴国,但我国大计早定,必会想办法分化近国,阻隔远国,到时夏国几近于独自面对震国大军,情况将极为危急。而我震国也已将面临最大危局,我空桑氏心急如焚,这才不得不行此举。还请常大人三思!您一言,便可救两国啊!”
他垂下头,躬下身,眼圈微红。
常乐看着他,小草看着常乐。
小草不喜欢震人,也不相信他们,而且也听不大懂空桑澈先前说的这些事。
为何国土大了,反而要灭亡?
如果震国将军忠心耿耿,不就不会出事?
你说来说去,却都没道理,怕就是来骗我家少爷的!
她不高兴地皱着眉头,想劝常乐,又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能乱讲话,忍得有些辛苦。
“你们想让我如何?”常乐问。
“空桑家数代忠于大震,时时处处为大震利益着想,不想见大震毁于陛下之手。”空桑澈说,“但因为昔日强者已逝,却已无力牵制陛下与诸臣。所以,空桑氏想请常大人远赴大震,助我空桑氏三位老祖成就至尊之身,助我空桑氏家传圣地破境,以对抗陛下与满朝昏聩之臣!”
“不成!”不及常乐说话,小草先叫了起来,气愤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震人没安好心,说来说去,原来是想骗我家少爷到你们震国去!你们震人视他为眼中钉,他去了震国,岂不是进了狼窝?”
空桑澈抬起头来,双眼通红,看着常乐。
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完,此时他再无可说。
他知道,空桑家的命运、震国的命运、夏国的命运,此时全系于常乐一人身上。常乐若点头,一切便皆有希望;常乐若摇头……
那结果,他不敢想象。
他缓缓坐定,看着常乐,目光却变得平静了下来。
他抬手,掌中有蓝焰涌动,化而为剑。
小草皱眉,竖掌护在常乐身前:“怎么,被我拆穿了阴谋,现在便想动手?”
空桑澈惨然一笑:“此行之前,家祖说过:我若不能请动常大人,空桑家便没有了未来,震国便没有了未来。那么,我便也没有了未来。没有了未来,我还回家作什么?”
说着将剑反转,置于颈上,以刃抵颈,笑道:“常大人若不同意,空桑澈唯有一死。”
小草冷笑:“你死便死吧,震人生死,与我们何干?”
空桑澈不语,只是盯着常乐。
常乐也盯着他。
他盯着他的眼,神火之力在目中闪烁,那一刹那,几乎看透了他的内心。
空桑澈的神念至诚,丝毫没有欺诈之意。
但这并不能说明空桑家对自己没有敌意。
万一他们真的是在用计,且这计将自家的天才传人也算计其中呢?
也许空桑澈是真诚的,但他的祖父是真诚的吗?万一他为能让空桑澈彻底迷惑自己,也骗了空桑澈呢?
若真如小草所想,他们只是诱自己到黑岩大陆去,然后诛杀呢?
常乐快速地思索着。
震国野心,诸人可见,但谁也没能想到,震帝野心之大,竟然至于此。
举兵灭国?双陆战争?
空桑氏想得不错,人力有时而穷,想要治理一座大陆都已极难,同时掌握两座,几无可能。
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想要取胜,为帅者必须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勇气,为君者也必须有用人不疑放权予将帅的胆魄。所以震国想要拿下雅风大陆,必派精兵良将,必给予统帅最大的信任,否则战无胜算。
人都有欲望,有欲望便有私心,震国大帅真正掌握雅风之时,真会甘心将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遥远大海那一端的大帝?
空桑氏之虑,极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