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原城中,数人便服而行。
当先者一身布衣,正是常乐。
黄元左陪在他身边,特意还戴了个笠帽。
他身为城守,倒有许多人认得他,却不得不伪装。
小草走在常乐另一边,左右打量着城中建筑,看什么都有些好奇。
此地建筑风格异于夏国内地,建筑多逞圆顶、尖顶状,很像是牧民们居住的帐篷。
城中人有两种不同样式服饰,一种是夏国常见的长袍,另一种却是便于骑马放牧的短衣紧裤加马靴。
男子穿这样的衣装便罢了,不少女子也如此穿,看起英姿飒爽,令小草忍不住大赞好看。
“过去城中牧民更多。”黄元左说,“自从墨国断绝了与我们的交易,墨国商人不来本城,牧民来城里也做不成生意,便少了许多。”
“现在他们以何为生?”常乐问。
“墨国那边生意虽然断绝,但与国内的生意还在。”黄元左说,“只是咱们夏人不喜喝奶茶奶酒,对于皮草的需要也少,也只是对牛羊肉有一些需求,但需求也不大。所以,也只是部分过去便多与国内商人做买卖的牧民能勉强维持,而更多的牧民,现在只能靠过去的积蓄,以及吃自己的牛羊为生了。”
“不是长久之计。”常乐点头。
“岂止不是长久之计。”黄元左忍不住说,“只怕朝廷若在个把月内还想不出主意,民众便会……”
他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常乐此时看到一处集市,便摆了摆手,示意诸人不要跟着自己,只与小草二人走了进去。
集市之中分两种货品,一种是夏国内地运来的物品,一种是本地土特产。此际,不论是卖哪种货品的商铺,都是生意清淡。
常乐来到一个摊子前,只见摊上都是各种皮子。
见常乐和小草走过来,摊主急忙带笑起身,问:“二位是从南边来的?”
常乐点头,指着一张细软的白羊皮问:“这个要多少钱?”
摊主急忙说:“不贵不贵,才二十钱而已。这原价可是两百多钱呢,您这是赶上好时候了。”
常乐望向集市长街,见有许多这样的摊子,其上的皮子都堆积如山。
那摊主以为常乐嫌贵要去别家看,不由急了,问:“您要多少张?多的话,还可以再便宜。十张以上的话,每张十五……不,十钱就卖!”
这价格的起落,可吓了小草一跳。
“这么便宜呀?”她忍不住嘀咕。
常乐转头问摊主:“为何卖皮子的这么多?”
一边说,一边取出钱袋来。
摊主本不想说,但见对方有掏钱的意思,便叹了口气:“不然还能卖啥?牛羊的肉,自家吃也不够,哪里还能再往外卖?吃的牛羊多了,剩下的皮子自然就多呗。”
“若朝廷一直无法解决此事,你们会如何?”常乐问。
一边问,一边打开了钱袋。
摊主摇头:“我们哪里知道呢。”
常乐自钱袋中取出几枚碎银,指着摊子说:“这里所有的皮子我都包下了,但有些事,还请您实话实说。”
看着常乐手里的碎银,摊主眼放光芒,却又显出犹豫之色。
“不是我故意瞒您。”摊主压低声音说,“因为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我懂了。”常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请摊主算清这些皮子的价钱。
摊主乐不可支,算清之后,常乐拿钱结账,摊主更大方地将拉货的小推车也送给常乐,常乐不肯占便宜,便也付了钱。
他和小草推着小车离开,摊主则欢天喜地地跑向街另一边的官铺,买了好几包盐,又去药铺买了些药材,提着走了。
却看得一条街上其他摊主眼红羡慕不已。
盐铁二物,向来是官家专营,如今这集市上,也只这两种买卖还算火红——人不可不吃盐,而放牧于草原也好,生活于城中也好,总少不得使用铁制工具。
至于药铺,都要差一些。日子难过,许多人生了病便不看郎中不抓药,只是硬熬硬挺,实在挺不过去再说。
两人推着一车皮子来到诸官所立处。
“震国人正在暗中策划大事。”常乐对诸人说。
诸官都吓了一跳,但又不解常乐如何去了趟集市,买了车皮子,便知道了这些事。
“我问若朝廷无法解决此事,牧民会如何,那摊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只说是掉脑袋的事。”常乐说,“如此看来,无非是造反或叛国这两条路。”
诸官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
“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有人当场便急了。
贸易之事,已然无法解决——墨国铁了心不再吃夏国的牛羊肉奶,不再用夏国的皮子,你又能如何?
而夏国国内,又多贫弱之家,自然也消费不了这么多牛羊。
终归是国力不济啊!
许多官员不由感叹起来。
若是国家实力足够,单靠夏国内地的民众,便绝对养得起北地草原的牧民们。
现在怎么办?
靠罗国?太远。
靠寰国?看似近,实际仍是太远。
就算寰国愿意消化掉这些牛羊皮草,但寰国在夏之南端,草原却在夏之北端,运输这些东西便要穿过整个夏国,光是运输费,便是一大笔钱。
搞不好不但不赚钱,还要赔上一大笔。
问题看起来无解。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黄元左一筹莫展。
牧民的生计无法解决,又有震国细作在暗中挑拨,民变便将成迟早的事。而民变一起,只怕墨国便会趁机攻过来。到时,铁岩关内有牧民与震国细作策应,关破,也许亦只是迟早的事。
夏国,已然陷入可怕的大乱危局之中。
诸官此时想起先前夏震两国的较量中,自己一方所取得的全部优势,却再高兴不起来。
震国不愧是雄霸一座大陆的强国,这一出手,便让夏国陷入危局,无可解脱。
诸官都焦急起来,一时没了主意,都望向常乐。
“回去再议吧。”常乐低声说。
诸人急匆匆地回到府衙之中,于堂中坐定。在座诸人,无一人可心安,都流露出焦急神色。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黄元左望着常乐,满眼焦虑。
“当务之急,是铲除震国细作!”一位官员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此事不易啊。”另一位官员摇头,“震国细作自然也是伪装成牧民,而牧民本便居无定所,十分难查。而且……只怕牧民们现在倒以为他们是好人,却会处处维护他们。”
“可也不能任他们在暗中做尽挑拨之事啊!”先前那官员叹气。
“此事的根,在于牧民的生计。”常乐说。“若能解决,便算有再多震国细作,也乱不了我北地之局。若不能解决,便算没有震国奸贼,北地一样会乱。”
诸官纷纷点头。
但知道根源所在并不难,难却难在解决之道上。
常乐反复思索,越想越觉得震国实在狡猾。此局看来,几乎无解。
他沉思片刻后,站起身来,冲诸人拱手。
“此事先有劳诸位。”他说。
他说话,诸人不敢不应,急忙纷纷起身,连道“不敢”。
“我打算深入草原,实地查探。”常乐说,“这段时间,就请诸位坐镇于此,先做权宜应对。”
诸官一时愕然,不知常乐所指的“权宜应对”是什么。
有官员脑子灵光,急忙说:“常大人但请放心,若有用到我等之处,我等必倾力而为!”
“正是,正是!”另十九名官员急忙点头。
常乐一笑:“便有劳诸位大人,假扮成南来商贾,先自掏腰包,大量购置牧民手上的皮子。”
“啊?”二十位官员都怔住。
黄元左怔怔之后,却渐渐想通,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先让牧民看到生存下去的希望?”
常乐缓缓点头。
诸官不是傻子,略一思索,便都明白了。
朝廷便算送来再多的救济之物,也并不能给牧民任何希望。因为救济终只是一时之事,万没有哪朝哪代,会一直对穷人开放救济到死。
只有自己的生意重新做起来,才算是有希望。哪怕是收入微薄,牧民们也会觉得前途终是乐观的。
前途乐观,便不肯抛却,便不肯铤而走险。
诸官一时眼睛发直。
先前开口那位,只恨自己抖机灵抖得太早。
这可是“自掏腰包”啊!
大夏朝廷现在处处需要钱,却没有余力来安抚此地边民。那么,就只好请诸位大人破费了。
这是常乐这话里未说明,但诸人都懂的意思。
二十位大员一脸苦笑,心里有苦,却不敢言。
当初,他们可是抢着来干这差事的。
如今怎么好反悔?
也只能牙关一咬。
那位最先开口的官员一拍胸脯:“国难当头,我等自当为国分忧!常大人,您放心吧!大不了倾家荡产,也算是下官圆了一片报国之心。”
其余人心里暗赞:还是你精明,明知这一回不能不出血,便干脆来个慷慨激昂。
于是,立即纷纷效仿。
常乐点头微笑。
诸人心思他当然清楚。
朝堂诸公,心思各异。确实有人怀有崇高的理想抱负,但更多的人,考虑最多的却是自身的利益。所谓“千里当官只为财”,有权在手,却终也要用来谋财。
让他们掏自己的钱,他们当然肉疼,不过如此危局之下,却也由不得他们了。
“诸位不要一哄而上。”常乐叮嘱道,“要分批次进行,让牧民以为是内地的商人渐渐在向这边聚集。”
“下官明白。”诸官点头。
佟国轩立于一旁,低声对朱立云说:“这群家伙先前抢破了头,现在,定是悔得要死。”
“世间哪有白得的好处,白占的便宜?”朱立云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