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有些暗,风有些急。
这样的天气里,街上行人稀少。
这里是寰国的都城,紧挨着用来召开天下火会的威火城。
寰都寒宫城街上,一辆火兽车缓缓而行。
车子并不起眼,如同大街上每天都能见到的寻常车驾。
但车中坐着的人却不简单,一是寰国书道首卿,一是名传天下的大才子。
“今天天气不错。”董凤至望着窗外说。
常乐明白,他说不错,其实只是其心情不错。
繁华的寒宫城中,有一处偏僻之地,一座大宅立于其上,门前行人车马稀。
火兽车自后街来到后门处,穿着长披风罩着罩帽的两人下了车,自后门而入,一路来到后宅一座小院中。
常乐注意到院中虽无声息,但却有神火之力悄悄涌动。数人隐藏着蓝焰气息,潜伏在这院里,向每一个进入者投去警惕的目光。
他只当不见,随着董凤至一路向前,来到大屋之外。
有侍女迎了出来,竟然也是眼中带着焰光。
两人目光交汇,侍女飘然一礼,然后请董凤至暂时等候,入屋后不久,便再出来,将两人引了进去。
在大屋内堂之中,常乐见到了寰国最受帝王宠爱的庄贵妃——六皇子金尚清之母——池幽子。
初见面,两人眼中便都有惊艳之色。
池幽子虽然年已三十,但保养得极好,皮肤细腻光滑如同少女,一张脸妩媚动人,最难得的是眼神竟然如同十几岁少女一般,流露出一种纯真的神采。
所谓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大抵如此。
常乐心中暗道:难怪她能尽得寰国大帝宠爱,如此尤物,世间少有。
池幽子打量常乐,也是一阵赞叹。
这般年轻,便有那般才华,没想到还有这般长相……这苍天可真是不公,怎么便将天精地华全集于他一人身上?
董凤至含笑互相介绍,常乐急忙拱手为礼:“常乐见过贵妃娘娘。”
“又不是朝堂或宫中相见,哪用这么多礼?随意便好。”池幽子淡然向着常乐一笑,常乐连道不敢。
三人落座,池幽子目视常乐,缓缓说道:“出宫一趟并不容易,我却是趁着陛下忙于政务的空闲,偷偷跑了出来。所以,我们还是长话短说的好——常大人,我知大夏正欲崛起于雅风,但远有穆国牵制,近有震国阻挠,此时最需要朋友。虽然罗国已与大夏结为兄弟之邦,但毕竟相距遥远,远水一时难解近渴。我大寰与大夏相邻,若能携手,环视雅风诸国,倒不必便怕了谁。常大人若能帮我这个大忙,我一定尽全力促成大寰与大夏结盟之事。若真有一天,我儿有幸能登大位,常大人便是我大寰帝师。”
所谓快人快语,不过如此。
常乐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必绕弯子,也不必迂回曲折地讨价还价。
“好。”他缓缓点头,“大夏若能得大寰为友,自是天大幸事,于两国皆有大利。若娘娘能为大夏尽力,常某必全力回报,争储之事,但有需要,娘娘只管开口。”
这话说得也已经再明白不过。
两人看着对方,相视而笑。
如此大计,快人快语,便是一人一番话,就此确定。
董凤至老怀大慰,开心不已,说道:“如此,咱们便要尽快安排移宫之事了。不知常大人都需要些什么东西?”
“这倒都是小事。”常乐说,“只是六皇子能否随意出宫?”
“这……”董凤至却忽略了这一点。
“我倒已经想好了一计。”池幽子说。
常乐目光一动:“娘娘请讲。”
“夏国近几年间,天地神火之力变化极大,我大寰也早有察觉,只是在常大人名动天下之前,诸公却未太将此放在心上。”池幽子说,“不过陛下这段时间一直在感慨,说为何夏有天地变,寰与夏为邻,却竟未得一丝天地眷顾?”
常乐一笑,并不插话。
池幽子接着说道:“我听闻,常公子最初闻名于夏,却是因为召唤九天神火化雨降世,在北地造出了一方小小的圣地,而罗国西风原生出巨变,似也与常公子有关?”
常乐并不隐瞒,一点头:“不错。西风原之事,却正是促成大罗与我大夏结为兄弟之邦的最重要原因。”
池幽子和董凤至目光皆是一动。
虽然先前早有猜测,但此时常乐亲口承认,还是让他们震动不轻。
“那么穆国焰天枢呢?”池幽子再问。
“亦是我。”常乐一笑,“只不过却成了资敌。惭愧。”
池幽子面带笑意,缓缓点头:“如此,我便猜得不错,此事也更易成了。”
她压低声音,说:“既然真是如此,我便可以说服陛下——为能得天地神火之变的好处而与大夏结盟。但夏国现在毕竟仍还弱小,又与穆国、震国有所冲突,陛下必然犹豫,我会以罗国为例劝说陛下。到时,怕还要辛苦常公子到本国圣地走一趟,若能让寰国圣地亦生出那般变化,两国结盟之事必成。”
“妙啊!”董凤至兴奋拍掌。
他只着眼于六皇子金尚清的移宫之事,却没顾及借夏之力提升寰国潜力这一层,池幽子能想到,实令他意外之余,又满心欢喜。
常乐一笑,缓缓点头:“若能促成两国结盟,常某自当尽力。”
同时,他心中对池幽子的评价却又提高了一个境界。
这位看似如少女一般纯真的娘娘,可真不简单。
有母如此,那位六皇子必非庸才,却定是人中龙凤。
天下大小国家上百,分布于五大陆,非穆国那样几乎独霸一方大陆的国家,无以起称霸天下之心。
而穆国之称霸,亦不是攻杀占领,而是以种种手段加以控制,不让其他大陆再有能称霸一座大陆的强国崛起。
只有震国,虎视眈眈,野心澎湃,一开始便以武力开启自己的称霸之路,如今虽不再动武,但仍有将手伸向雅风大陆,最终将整个雅风握于手中的野心。
所谓贤者,分阴阳之理,断人情之常,通晓古今之事,借古而知今,心怀天下,才不会任由私欲膨胀,而生出吞噬天下之野心。
有这样的贤者为邻、为友,方是幸事。
简单来说,与智者为友,好过与愚人为友;与贤人为邻,好过与狂夫为邻。
“至于为我儿移宫之事,却可以圣地之中顺手而为。”池幽子说,“如此,便能掩人耳目,尽得方便。”
“好。”常乐点头应下。
池幽子目视常乐,突然站起身来,飘然下拜,行起大礼。
“娘娘这是为何?”常乐急忙起身让开,不敢受此一礼。
“常大人若真能为我儿移宫成功,便是我儿大恩人。”池幽子缓缓起身,正色道:“本宫方才所说之事,绝非虚言,届时定会让尚清拜常大人为师,永世铭记师恩,不敢忘却。”
她一直以来,与常乐对话只是自称“我”,这却是第一次使用“本宫”二字,常乐却知她心意。
先前的许诺,只是一位母亲为了儿子的将来做出的许诺,而现在,却是一国贵妃为皇子的将来而做出的许诺。
贵妃的许诺,便是官家的许诺,便是正式的许诺。
常乐不答,只是拱手一礼。
这次相见,时间极短,但留给双方的印象却均极是深刻。
池幽子很快离开了这座偏僻的大宅,乘车回到皇宫,自一处小门而入,自有心腹之人接应,匆匆地回到了自己宫中。
一翻打扮之后,一个盛装的大国皇妃,便出现镜中。
她缓步来到前堂,在案前坐下,手轻轻扶在琴上弹奏起来,便有一点点青焰之火随琴而动,绕梁游走。
一曲未终,外面已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淡淡一笑,知是他来了。
身为寰帝金凌空最宠爱的贵妃,她向来比别人多得一些特别的恩宠,但也比别人多承担一些无形的压力。
大帝驾临别人宫中,总是太监先行禀报,诸宫妃子做好充足准备,再迎接大帝。
但大帝到她的宫中,却如同回自己的家,向来不用任何人禀报,也不需要她做任何麻烦的准备。
这是信任,是爱惜,但也是压力。
若她回来得晚些,只怕便会被大帝发现她曾经离开。
可她不怕,因为她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门外,有一重阻拦,那不是宫女,也不是侍卫,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拦住寰国惟一的帝王。
却是她为他采来的三时兰。
这花一生只开三个时辰,以风为媒,传粉花间,因此极为稀少,极是珍贵。
某日,他于某位王爷府中却曾看过,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多看了两眼,旁人都没有察觉,却独有她留了心,想尽办法弄来了几株,以神火之力压制花期,特意选在今日摆在宫门前花圃中。
他必会驻足,流连好久。
门内,亦有一重阻拦。
那是正在默写大寰诸帝志的六皇子金尚清。
金凌空向来喜欢这个儿子,曾当众赞其有大才,实在自己之上。但却也因这儿子的神火宫只是下宫而黯然神伤,终只能放弃。
但放弃的,是他继承自己大位的资格,却不是父子之爱。
见到儿子在默写大寰历代祖先的丰功伟绩,他如何能不驻足观看、赞赏,与儿子交流心得?
两道阻拦,足够为她赢得充足的时间,让她能从容而归,从容而坐,从容弹琴。
琴声中,大寰国君金凌空缓步走了进来,静静立于门边,面带着爱意,含笑看着案后的她。
她抬头一笑,低头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