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星星很亮。
之前的几天,莫非不论白天晚上,都会坐在院里发呆。
但今夜,院里没有莫非的身影。
他在房中,捧着那套衣裙,拿着一本《工道筑基》,在整理那位神秘前辈的心血之作。
他眼神明亮,不染纤尘。
因为他突然发现,什么儿女情长,全是身外物。
唯有自强,才是正途。
强大了,你才有资格与别人争,才不会被别人骂成癞蛤蟆。
才不会满怀一腔热血而去,却被人痛骂一顿,抽一耳光。
“他没事吧?”常乐立于窗外,看着灯光,问蒋厉。
“受伤不轻。”蒋厉指了指心口。“不过纪雪儿那一巴掌,也真打醒了他。”
“这样也好。”常乐说,“能吸引姑娘注意的永远都是才华。”
窗中有影动,他们看到有一个苗条的身影进入了莫非房中。
常乐一眼便认出那是梅欣儿。
她似乎在劝莫非什么,说着说着,自己却先抹起眼泪来。
“年轻真好,也真麻烦。”蒋厉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转过回廊,在另座院落里,他与贾峦河相遇。贾峦河拱手一礼,蒋厉点了点头,两人便并肩而行。
贾峦河自然不敢真的并肩,故意落后半步。
“纪雪儿今日一闹,秦士志的苦心便白费了大半。”蒋厉说。“真不知这姑娘是不是故意的。”
“大势之下,人生百态,谁又料得准、说得明白?”贾峦河说。
“这姑娘不似那种人。”蒋厉说,“我看多半是为了家族不得不牺牲自己。当时我只顾着生气,事后一想,她今日所言,似乎与她名声不符。”
“但纪青投靠相党,却是不争的事实。”贾峦河说。
蒋厉叹息:“这姑娘,怕是太过孝顺。太孝顺,有时也不是好事啊。”
贾峦河并不怎么关心纪雪儿的人生命运,在他看来,大势若不能扶正,只会有更多更惨的纪雪儿出现。
为了不让更多更惨的她出现,便不能太在乎此刻区区一个她。
“莫非这一闹,很好。我已让人将今日之事传告天下。”贾峦河说,“纪雪儿爱慕虚荣攀高枝的名声,与其他男子暧昧不清的传闻,自会快速传开,秦士志的计划,自然要落空大半。”
“你们这些文人,真狠!”蒋厉忍不住感叹。
贾峦河对这评价不置可否。
“二十殿下之母已然贵为皇妃,秦士志的棋已先落子,我们可以应了。”他说,“到时还请武国公为我等坐镇。”
“你们随便吧。”蒋厉说,“我向来不擅长耍阴谋诡计,只知道单刀直入地杀来杀去。你们要我做什么,只要常乐不反对,我便做什么。”
“有劳国公。”贾峦河恭敬点头。
对有些人来说,夜未免太过漫长。
但对有些人来说,夜却太短,不足以让自己从容做完一切。
贾峦河静静坐在堂中,面对着焰文镜,将一道道文书传了出去,等他匆匆忙完,却发现东方天边,已然露出一线光明。
又是一夜未眠。
他伸了个懒腰,笑了笑。
这天早朝,大殿中少了许多人。
秦士志乘辇而来,进入殿中,未及细看,便有麾下人疾步走了过来,拱手道:“相爷,不知为何,今日贾峦河一众,都未来上朝。”
秦士志一怔,随即叫道:“不好!未料到他们这么快动手!”
惊呼之后,转身便跑。
皇宫之内,数百官员跪倒一地。贾峦河跪在最前,伏首向地。
“贾大人,您便别难为下官了吧?”宫内大太监满面苦色,在前规劝。
“内阁大学士贾峦河,有表上奏!”贾峦河不答,只是高声向着前方的寝宫说道。
殿门终于打开,有太监疾步跑了出来,拱手道:“陛下宣见。”
贾峦河露出笑容,站起身来。其后数百大臣一起向前,一路来到寝宫大殿前,但只有十人有资格跟着贾峦河一同入内,其他人则依然立于殿外近处。
贾峦河大步入内,一直来到寝宫内床榻前,带着那十位内阁大员一同拜倒,高呼万岁。
床上,面色苍白的大夏皇帝在宫女搀扶下,费力地靠着软垫坐了起来,望向诸人,叹了口气:“贾峦河啊贾峦河,你便不能让朕好好睡个懒觉?”
“臣有罪。”贾峦河垂首道。
夏帝摆了摆手,呵呵一笑:“你有什么罪?你这一生啊,兢兢业业为了朝廷,朕是知道的。你呀,就是人耿直僵硬了一些,不知变通。这次来,是要做什么?”
“上次臣曾对陛下说过。”贾峦河说,“陛下当早立太子。”
夏帝的面色有些难看。
但贾峦河身后十位大员,亦异口同声道:“为大夏国运计,请陛下早立太子。”
贾峦河拱手道:“陛下得天佑,享龙运,多有子嗣,这当然是极好之事。但陛下迟迟不立太子,却不免引起诸子相争。数年间,自皇长子起而向后,便已有六位皇子先后亡故,表面看来皆是因病或因意外暴毙,但背后实情,别人不说,陛下亦自知。”
夏帝沉默中有震惊。
他未料到贾峦河敢对他这般说话,竟然直揭皇家伤痕。
可他却不能动怒,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贾峦河,背后还有一位武神。
所以他只是说:“朕也知道。所以朕有意……”
“陛下。”贾峦河再拱手,“今有庄淑妃所生二十皇子玄华,才思敏捷,智计过人,更曾在穆国交流之时,扬我大夏国威,令天下第一强国向我大夏垂首,令天下人见识了我夏人之风采。如此良才,又有如此大功,若不立为太子,又当立何人?”
“请陛下三思!”十位大员高声道。
他们这边气息牵动,殿外数百大臣便有感应,立时同声高呼:“陛下三思!”
夏帝面色再变。
他虽在病中,也听得出外面人数怕有数百。
这么多人支持二十皇子,他虽是大帝,亦不敢等闲视之。
“朕的十六子,也是不错的。”夏帝说。“而且小二十的娘,终只是宫女出身。所以朕有意……”
“陛下。”贾峦河再次打断了夏帝的话,“臣只知二十皇子之母,乃陛下的庄淑妃。‘庄淑’二字,非寻常者可得,陛下赐此号,自然有重视之意。而十六皇子向来纵情玩乐,好色之名更是全国皆知。昨日迎娶乌龙州第一才女,本是好事,不想于婚礼之上,又闹出笑话。那什么第一才女,不过是贪图虚荣之辈,又与别的男子似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实在令人不安。此事已传遍天下,世人多有诟病。立十六皇子的话,恐怕天下人不服。而二十皇子,却曾得武国公赞赏。武国公能看得入眼的人,想来当不会差。日后有武国公全力辅佐,二十殿下必能令大夏国力,蒸蒸日上,便如陛下之时一般。”
步步进逼,不留余地。
夏帝心中虽然不喜,但却不敢轻易动怒。
贾峦河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忠臣、清官,他懂权谋,擅计策,因此才能在朝争之中,与秦士志隐约对峙。此时此地,夏帝知道贾峦河的意图很明确,那便是逼他册立二十皇子。
他不想,因为他不喜欢。
确实,那个孩子曾逼得穆国向大夏赔礼,但那又岂是什么好事?
惹怒了当世第一强国,对夏国只有坏处,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这个惹事精当了太子,却还不知又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朕的心意,你们不懂?
可是……
秦士志一直没有表态,但言语间,多次提及十六皇子,对其推崇备至,这才令夏帝觉得其有治国之才,可托付江山。
但贾峦河此时之言,却也有道理,而且竟然直接搬出了武神蒋厉来。
这又如何是好?
你们推出蒋厉,是不是意味着若朕不顺你们的意,你们便有可能在朕百年之后,借蒋厉之手重立新君?
那朕岂不是害了玄风?
一时间,夏帝也没了主意。
“陛下。”贾峦河再拱手,开始细数凌玄华的好与凌玄风的坏。他言之有物,所言之事,皆有根据,却令在夏帝不得不服。
而十位内阁大员,亦是你一言我一语,将凌玄风批成了千古第一浮浪子,把凌玄华赞成了第一等的大贤才。
夏帝只能听着,无从反驳。
“因此,臣等恳求陛下,早立二十皇子为太子!”贾峦河拜伏在地不起。
“臣等恳求陛下,早立二十皇子为太子!”十位内阁大员亦拜倒。
“臣等恳求陛下,早立二十皇子为太子!”外面,数百大臣一同高呼。
面色苍白的秦士志,此时才跑到宫门外。
“混账!”他恨恨咬牙,“竟选了这么个时候,抢在我前边,贾峦河,有你的!”
他眼睛血红,疾步入内,但却被那数百大臣拦住。
“你们要做什么?”秦士志厉喝。
“国相,内阁诸位学士正在与陛下商谈要事。”一位大臣说,“陛下未有宣召,国相不便入内。”
“让开!”秦士志大喝。
数百大臣拱手而立,低着头,态度恭敬至极。
但却不住移动脚步,结成大阵,挡住秦士志。
秦士志怒发冲冠,偏又无可奈何。
他亦是堂堂紫焰,但又如何?难道能在皇宫之中动用文道文华领域,与对方血战一场?
寝宫之内,贾峦河再次拱手:“陛下,为大夏国运计,为皇族安稳计,还请陛下早做决断!蒋武神与另两位国公不同,他未受我大夏皇室之恩,皇家便无法约束他的言行。他器重之人不得重用,万一引他动怒,又如何是好?”
这话,已然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若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忠臣,又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一来,是夏帝病重已久,贾峦河亦知他命不长久,便少了顾虑。
二来,便是因为蒋厉。
背后有大夏第一至尊,又有何惧?
若还不敢放手施为,难道要等夏帝归天,相党只手遮天之时,再做生死血战?
他目光炯炯,盯住夏帝。
为大夏计,为万民计,便是史书骂我为逼宫奸臣,骂我为逆君不忠之臣,又如何!
夏帝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威胁之意,情不自禁地一颤。
他突然意识到,若自己不答应,只怕贾峦河立时便敢动手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