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影朦胧。
一切似乎只是焰光摇曳中,生成的重叠幻象。
常乐怔怔地看着那影子,隐约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感觉影子也在看着他。
你是谁?
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又或者说,是为我们做些什么?
影子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常乐无法理解。
我要如何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呢?
他看着那影子,渐渐的,眼中便只有那影子。时光似乎停滞了,世界似乎消失了。
他向前走去,看到的不再是老爷子与影子,而是一片黑暗之中,静静坐在笼中的一个老人。
老人也在看着他。
“我能帮您做些什么?”他问。
然后他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竟然不能发出声音。
可老人还是听到了。
老人并不回答,只是指了指那笼子。
常乐仔细地打量笼子,发现那笼子似乎有形,其实又无形。一时间,老人在笼中;一时间,自己与老人皆在笼中。
甚至,天地亦在笼中。
他抬手触摸那笼子,便立时有一道力量如电闪耀,瞬间将他击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远方。
疼,真的疼。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再看自己,发现只是这一触,自己便已经遍体鳞伤,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战。
衣衫破碎,皮肉上满是伤口,有鲜血不住滴落。
老人看着他,静静坐在笼中,不言不语,但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于是,常乐便又爬了起来,一步步走近笼子,再次伸出手去。
电光起,巨力生,常乐这一次被轰飞出不知多远,再艰难爬起时,已然看不到那笼子与那老人。
他焦急不安,感觉若不能找到笼子与老人,自己便也会死在这不知为何地的神秘世界里。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他蓦然回身,发现老人便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笼子已经不见,但老人身上却多了一重锁链,将他死死固定在坚实的地面上。锁链上,有电光流动,有焰光升腾,一看便不是凡物。
老人看着他,依然不语,但那目光却仿佛在说:解了这链子。
好。
常乐点头,再次向着那锁链伸出手。锁链上电光跳跃,跳跃到他的手上,蔓延到他的臂上,身上,于是他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全身冒出青烟,皮肉枯焦,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烈痛苦,忍不住生出放弃的想法。
老人只是看着他。
他从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被两人夹攻的老爷子,流露出绝望目光的左氏兄妹,还有眉头深锁的蒋里,以及……
失去了所有神火力量,如今便如一介弱民一般的自己。
你怎么那么无能?
便只能眼看着别人为了你而奋斗,便只能眼看着伙伴们陷入危难之中?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常乐瞬间对自己感到失望,彻底的失望。
你这无能的混账!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你挺身而出,面对那些本便是为你而来的强敌吗?
你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
他眼睛发红,猛地发出大吼,那吼声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如同一声炸雷般响起,压过了这世界中的无尽迷离,压过了彻骨的疼痛,也压过了那锁链之上电一般的力量。
他用力拉扯着锁链,锁链发出咯咯咔咔的声响,仿佛在呻吟。终于,随着他再一次的大吼,那锁链直接崩断,碎裂一地。
“谢谢你,小家伙。”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冲他一笑。
他抬头,愕然看着前方的老人,却看不清老人的脸,一如梦中见到的一切人,都是那么模糊而不真切,醒来便无法记起一般。
然后他醒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切,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梦。
但有些事,却变得不同了。
站在那里对抗着剑之峰或称峰之剑的老爷子,此时眼里再不是茫然空洞一片,一道神光自他的瞳孔之中闪起,接着,那一对眼便充满了光彩。那光是如此的耀眼,仿佛太阳冲破云海,光耀人间那一刻的样子。
“宵小之辈!”老爷子开口说话,声音低沉,但如同战鼓一般有力,直接震撼人心。
“你……”林野一怔。
他不是又聋又哑吗?
怎么……
一瞬间,林野生出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他突然有种错觉——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个,而是一尊神,一尊可以轻易收走自己一切的神。
所有武人,在这尊神面前,只能虔诚地拜倒叩首。
有人竟然妄想与神争锋?
那便只有死!
只有灰飞烟灭!
林野忍不住颤抖,因为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天地间至强至刚至可怕的力量。
老爷子背后,张姓老者刚刚自那镜中唤出数十道人影,向着老爷子冲去。
这一刻里,他也生出了与林野一样的感觉,惊恐之中,他情不自禁地运转火力,想要将放出的火术收回。但火术终不是武技——武技可以通过收招、通过收力、通过断绝火力输送来中止,可火术在生成的刹那,便如同一个新生命一般,自有其灵,自有其力。
“不!”张姓老者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出这样惊叫。
林野明白。
此时,他不顾一切地将剑一震,让那剑之峰脱离剑身,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飞掠而去。
老爷子眼里精光四射,一掌化拳猛地一震,一道雷音便瞬间响彻大地。大城中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雷响,并被这雷响惊醒,惊恐不安地惊呼着自床上坐起身。
那道剑峰在雷音中直接碎裂,一道电光与一道雷鸣波动,却穿过剑峰的残碎之影,直掠向黑暗之中。
远处,便传来了林野的一声惨叫。
老爷子回过身,面对那数十道疾攻而来的人影,只是冷哼一声,负手而立。
一立,便是顶天立地。
一立,便是一座不可扞动的峰。
重重紫焰缭乱而起,披挂在老爷子的身上,瞬间形成了一副铠甲。
不,那并不是铠甲,而是一尊神,一尊天下无双的武神!
数十道人影,先后撞在这尊武神的身上,不及它们发挥自己的力量,便被那强悍的霸体撞成了漫天的火丝碎片,如同断裂的线,如同凋零的花,飘落,湮灭。
张姓老者全身都在颤抖,他想要转身逃跑,但一股力量却锁住了他,令他双腿打战,再动不得。
那尊武神缓缓动了起来,负着手,漫步向前,一直来到张姓老者的面前。
“名字。”武神冷冷问道。
“张……张国初……”张姓老者颤抖着回答。
双腿间,竟然有晶莹液体流出。
“秦士志门下走狗,都如你这般没有出息?”武神问。
张姓老者惊恐地跪倒在地,连声大叫:“小人该死!不……不知是武神……武神大驾……”
武神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只是一脚踢出。
一脚出,却有万千重影动,每一道影子印在张国初的头上,都快速地渗入他的头颅中。
但最后这一脚,却并没有踢在其面上。武神转过身,似是不屑碰这走狗,他大步离去,不再回头。
张国初全身颤抖着,慢慢抬头,但头只抬到一半,便有无数影子自内冲击他的头颅,那一颗大好头颅便不住变形,于数息之后,炸裂成漫天的血点。
无头尸体,跪伏在地,一动不动。
重重紫焰消散,武神无踪,一位枯瘦的老人大步走到常乐等人面前。
他的身体依然是那么干枯消瘦,但他的背已经不再佝偻。他的眼中充满了惊人的神采,扫过几人时,几人感觉那不是目光,而是真正的剑。
他看着常乐,注视了很久,缓缓点头:“多谢你。”
“晚辈常乐,见过蒋武神。”常乐拱手,恭敬一揖到地,执弟子礼。
蒋里看老爷子,怔怔出神。
左宣楠和左宣红完全呆住,见到常乐如此称呼,都吓了一跳,看着老爷子,半晌后才缓过神来,急忙学着常乐的样子一揖到地,却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蒋武神?
便是大夏江湖之中——甚至是整个大夏国中的第一武者,神武门之主,蒋厉?
不可思议!
老爷子受了三人一揖,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转过头,看着蒋里,目光中多少添了一丝温暖。
“你长大了。”他轻声说。
蒋里全身一震。
“您是爷爷?”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老夫蒋厉。”老爷子说。
蒋里的身子打晃,半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老爷子看着蒋里,眼中隐约有晶莹的泪光一闪,但随即便被一道紫息吹干。他负着手,抬起头,望向了遥远的远方。
那里有一座山,名叫朔月山。山上有一个门派,名叫神武门。
神武门因他而神武,大夏因他的存在,而多了一位武神。
他是江湖中最传奇的传奇。
常乐慢慢直起身子,看着老爷子,心中充满了疑问。
“是有人故意害您?”他问。
蒋厉摇了摇头:“害我的,是我自己。”
常乐不明白。
左氏兄妹也不能明白。
蒋里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祖父,颤声问:“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那时又是何时?
怕只有当事人能说得清。
被称为“武神”的蒋厉,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孙儿,看着那张与自己有许多相似的脸,突然间想起了许多年前。
突然间想起了自己曾有一个令自己极为自豪的儿子。
可他现在在哪里?
一时间,武神老泪纵横,便是那紫息,也不能再将之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