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她将它当成了朋友。
是的,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她更住在它的怀抱之中,不是朋友又是什么?
是朋友啊,我们是朋友啊!
你却为何要助别人来对付我?
江帝照愤怒地大叫。
火脉翻滚沸腾,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再破碎于空中,仿佛是她以为与它之间当会有的友情。
“我说过,世间哪有你这样的朋友?”常乐看着她,笑容冰冷。
河水翻腾,将两人一同送出了水面,托在水与火之上。那些气泡在他们周围涌出又破灭,如同节日鞭炮。
群妖面色苍白,看着二人,却无一人敢出声、敢上前。
“你想害我?”江帝照双眼微红。
“不是它想害你,是你想害它。”常乐摇头,“人不能这么颠倒黑白。哦,对了,我忘了你并不是人。”
“我吞噬了你的火脉,你我便合而为一,成就地天间最强妖神,有何不好?”江帝照厉声说,“你浑浑噩噩于天地间,不知几千几万年方能有灵,甚至千万年之后,或许你仍只是无智山峰,无念流水,寂静空谷,但若与我相合,刹那间便可得到一切。我是为你好!”
“可笑。”常乐冷笑,“想吃掉别人,却口口声声说是为别人好。”
“你懂什么?”江帝照厉喝。
“我只知道,它生于天地间,难得以山川之形而将成智慧生灵,乃是天地间第一神奇事物,不应摧残,而应该保护。”常乐说,“千年万年之后,世间将多出一种生命形式,这凡世将变得更有趣,不好吗?”
“千年万年后之事,与我何干!”江帝照厉喝。
“你想说的,怕还有一句‘他人生死与我何干’吧?”常乐说。
“我先杀你!”江帝照语声低沉。
“怕不那么容易了。”常乐摇头。
数百里山川气息,此时尽在一人手。
数百里火脉,此时尽在一人念中。
可惜,那人却不是江帝照。
她为此满心恨意。
她是紫焰妖王,想杀人,只需要动动念。就算是常乐这样的御火者、这样的天才,她也不过是动动手便能杀了。
她动手,伸指点向常乐胸膛,空中便立时有巨喙出现,向着常乐狠狠啄来。
常乐欲退,但冥冥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却不让他退。
那不是神念,甚至也不是什么意志。
只是一种感觉。
是你?
他强定住心神,一步不退。
然后他便感觉到似乎有谁在感到高兴。
这真是一种奇妙至极的感觉。
也是很好的感觉。
他抬手,在空中一抓,便有无数金光闪耀于掌,演化为一柄金色的长剑。
剑锋所指,美人胸。
似是轻薄无礼。
但那胸前,却有巨喙凶悍,呼啸而来,尖锐处亦如剑锋。
两锋相遇,紫黄二气横流,转眼之间化无数火丝漫天飞舞。
黄气不敌紫气,转眼便要溃散。江帝照眼中狰狞凶悍色起,面上有笑,似乎在嘲笑常乐的不自量力。
但瞬间里,火脉动,几百里山川谷地无数林木一起震动,不知多少条火脉的力量传递而来,凝聚一剑光刃。
金剑越发明亮,无数星火如流萤,自河中而来,千万道缭乱于空中,凝聚于剑上,剑便不仅是金光四射,还有种种赤红光影,演化异象。
一时间,一剑上生成百里长林,奔流长河,山峰林立。
刹那剑光化洪流,浩荡向前不可阻挡。
江帝照面色几度变化,咬牙发狠,伸指再点。空中巨喙乱舞,如数剑破空。
洪流巨喙,一时僵持于空中。
常乐面色凝重,胸膛有气淤积,闷得不畅快。
对方毕竟是紫焰妖王,当世巅峰强者,他已然获得了仙苑火脉之力加持,竟然亦不能胜。
江帝照目色凌厉若剑,冷冷而笑:“它以为借了你的身,便以胜我?你以为借了它的势,便能杀我?我堂堂紫焰妖王,岂是尔等可比!”
她尖声厉啸,其声若剑,震动四方,一时河面沸腾缭乱,无数漩涡生灭不休,洞壁之上裂痕横生,咔嚓作响。
那一方岸上,更是有裂隙无数,群妖惊恐后退,连连躲避。
“我们不上?”有健壮妖族,忍不住问背有青翼的女妖。
女妖摇头:“妖王不喜欢。”
此时,常乐同样在问:“不让他们一拥而上?”
“本王只手便可杀你,何须旁人相助!”江帝照冷冷说道,“不仅是你,还有你背后的它。今日,我将你们全数吞了,明日,我便去人间,杀个血流成河!先便拿永安县开刀!”
“你敢!”常乐目光冰寒。
江帝照笑了:“我有何不敢?”
常乐也笑了:“你不是不敢,是不能。”
“为何不能?”江帝照问。
“因为你的身体里有我。”常乐郑重地说。
江帝照面色一变。
黑暗世界之中,紫焰冲天而动,但却渐渐后退,终收缩于神火宫外围,如同兵败的将军,只能据守城池,闭门龟缩,不敢再开门迎敌。
重重迷雾,铺天盖地。
江帝照感觉到全身发寒。
“那到底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常乐摇头,“从我来到这世间,它便在我体内,从来不曾散去。你不应该招惹它。”
“又如何?”她冷笑,“本王吸食你的血脉精华并不多,不必多久便能将它清出体外。”
“没错。”常乐点头:“若你身上无伤,又不是在与我和它拼命的话,自然有那等能力。”
江帝照闭上了眼睛,许久不语。
“天劫。”她轻声说,“这便是天劫。”
“与天何干?”常乐摇头,“分明是你自己作的。人不作不死,这道理,妖也通用。”
他突然厉喝一声,数百里山川大地之力奔腾于一剑中,匹练般向前而去。
江帝照本可挡住,但体内世界中,迷雾突然加强,瞬间将神火宫笼罩,令她的力量受困于那宫殿之内,不得外放。
她面色冰冷,挥手便是十数爪。
但那紫云屏一遇上剑光,便立时碎了,巨爪不等发挥威力,便与紫云屏一起消散。空中巨喙,失去强悍力量,在这一剑洪流之下,终瓦解成烟。
她在那剑光中摇摆,踉跄后退。
洪流剑光,如真似幻,又仿佛是一阵狂风,一道狂潮。流过后,冲过后,掠过后,便在她的身后渐渐地湮灭。
她立在火河之上,看着常乐。
“那一夜,我本以为凭自己的睿智,必能占到极大的便宜,不想……”她摇了摇头,话没有说完。
“初时我倒有些欣赏你。”常乐说,“但到后来……发现你不过如此。图谋仙苑火脉便罢了,人也好,妖也罢,为自己生存得更好,常会掠夺其他生灵的一切,包括生命。但你的道理,令人觉得无聊也无趣。”
她笑,笑得恣意放纵。
然后她哭。
“你知道我们妖族有多苦?”她问,然后摇头说:“浑浑噩噩,蠢生愚长的草木生灵者,倒也算好些,因为原本无智无觉,便不知痛苦煎熬;生而为狮为虎,傲啸一方者,也更好些,因为强大无匹,无人敢轻犯,不知也不须畏惧。”
她苦笑:“像我们这般的妖族,战战兢兢,勉勉强强,挣扎于山林之中,每日心惊胆战,其中辛苦,有谁知晓?那个胖子说的好——小野鸡,小野鸡……”
她哈哈大笑,笑得狰狞。
然后她倒了下去,就这么摔倒在地岩火河的河面上。她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身子渐渐地向着河中沉下。道道水火涌过来,将她覆盖,将她吞没。
群妖怔怔看着,一时如同被雷轰焦了身。
“怎会如此?”青翼女妖面色惨白,站立不稳,突然猛地转身,背后一对膜般青翼生光,带着她向洞口疾掠而去。
其他妖族,一时未反应过来,常乐便已经转过头来,望向他们。
“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他说,“江帝照生前待你们不错吧?那你们便跟着她吧。”
“杀了他!”有健壮妖族大吼着,向着常乐冲来。
常乐挥剑,金光闪耀,剑刃上掠过无穷幻境,山川大地,数百里风光。
数百里风光啊!
又岂是一头大妖之躯容得下的?
那妖族身子颤抖,转眼被金光掠过,肉身裂痕横生,鲜血顺着裂痕流出,染红了衣,染红了皮,染红了地。
他瞪大了眼睛,扑通一声倒进了地岩火河之中,就此沉没。
“合力杀他,合力!”有英俊男妖大叫着,作势欲施展全力,但当那些妖族同伴们奋起冲杀向常乐时,他却一掠而远,向着出口逃去。
“江帝照,你死早了。”常乐摇头叹息,“你真该多活片刻,好好看清你们妖族的嘴脸。你泉下有知,应该懂了吧?但凡拥有智慧的生灵,其实都是一样,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人如此,妖亦如此。”
他挥剑。
金光起,剑刃掠空,数百里的幻境笼罩群妖。
那幻境之中,传来尖啸之声,传来哭喊之声,传来不甘之声,传来求饶之声。
常乐不答,惟以一剑回。
金光流动过后,扑通之声响个不休。
常乐闭上了眼睛,想起了那位独身侍弄峰上花草的女子。
“我让他们都来陪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