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雅致,有淡淡的香味飘荡。
炉里焚的香,是寻常人族大户也点不起的金贵之物,其香淡然,久闻提神,亦大益于身。
管事大人微微躬着身,立在阁中,等着那一曲奏完。
曲终,人不散。抚琴的手缓缓端杯,慢慢饮了几口茶,才问:“管事大人,你觉得此曲如何?”
“小人虽不懂音律,但情不自禁陶醉其中,便知是好曲。”管事大人说。
抚琴人笑了,慢慢放下茶杯。
他很年轻,也很英俊,更重要的是有一种特殊的气质,给人一种高贵典雅的感觉。
“管事大人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笑。
“琴大人,您能否判断出那人的深浅?”管事大人谨慎地问。
“不好说。”被称为琴大人的他摇了摇头。“御火者的境界,终要亲眼见了才知。”
“不论如何,对我们来说都是天地一般不可相抗的存在。”管事大人叹了口气。“而且他又是主人亲自带上峰的,所以,我便先暂时忍下了。”
“忍得好。”琴大人点头,“先要弄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才好,贸然动手,万一违了主人的心意……别说是你,便是我等,也有死无生。”
“是。”管事大人急忙点头。
“他昨夜受了三鞭?”琴大人问。
“是。”管事大人点头。
“这倒耐人寻味了。”琴大人若有所思,“他为何要受这三鞭?是怕惹到主人?若真如此,为何一早便一反常态,又出手杀人?”
管事大人自然也不明白,因此不敢插言。
“以静制动吧。”琴大人说,“主人这次回来后便居于主峰不出,也不知是因为何事。我若有机会见到主人,便旁敲侧击问一问。在此之前,你且放任他一阵,只要他不做出太出格的事,便不要贸然对他行事。”
管事大人躬身施礼,慢慢退出。
琴大人望着窗外夕阳,出了好一会儿神。
花园里,藤蔓下,他摘下一朵小红花。和暖的太阳当头照,却没有春天的小雨沙沙沙。
“该走了,你真的该走了!”花大人急得直跺脚,奈何这个可恶的无赖却只是看着她笑。
“夕阳之下的百花,别有一番味道。”常乐笑着说,“趁还活着,多瞧几眼,总是值得。”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不在花上,而在人面。
花大人面色有些微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此际正当红。
因此可称是红颜。
“你这人……实是在找死。”她生气地说着。
但气只在话里,却不在心头。
常乐淡淡一笑,突然间站了越来,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花大人一怔。
“你不是让我走吗?”常乐停步,转头问道。
她气得直皱眉:“快走快走!无赖!”
常乐笑:“明天我来看看日出时的百花。”
“你敢来,打断你的腿!”花大人厉喝。
常乐笑着走了。
“世间怎么有这样的人?”花大人望着他的背影,气哼哼地说。
却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丝甜,以及一丝期待。
落步桥上,常乐的笑脸慢慢变淡,最终换成一副凝重的神色。
他没有什么闲情去泡妞儿,也不是突然转了性变成了花花公子。
他要找到那花园中神火力量的秘密,便必须经常去;他要找机会能混进那神秘的幽府之中,一观地岩火河之妙,便必须可以在花园中随意逗留。
不得以而为之之事,终不是顺心顺意能令自己开心的事。他与花大人虚与委蛇,自然并不觉得快乐。
而体内的伤势,更让他快乐不起来。
所以他走路很慢,并不是为了搞出一种优雅的气质与什么特殊的气氛,只是因为他要温养伤躯。
日落前他走到了饭堂,看到大堂中只有一桌仍有人、有菜。那是第一桌,等在桌边的是管事大人。他冲他点头微笑,伸手示意,他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大师傅说你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管事大人说,“所以我也没特别准备。都是晚上时大家吃的菜,一起吧。”
“管事大人一直在等我?”常乐问。
“怕你一个吃觉得无聊。”管事大人说,“我去看过乐福了,情况很好,睡得很香。怕他晚上饿,我叫大师傅做了些不怕凉的糕点果子送了去。”
“管事大人想得周到。”常乐点头,拿起了筷子。
他还是吃得那么快,管事大人还是吃得那么慢。
许久后他放下了筷子,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那里看着管事大人吃。
管事大人也不以为意,自己吃自己的。
“大人来此地多久了?”常乐问。
“十多年了吧?”管事大人回忆着,摇了摇头:“也不记得了。山中无日月,日子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年是一年,也不想数了。”
“大人是有抱怨?”常乐问。
“不。”管事大人摇头,“人啊,不顺意时才会数着日子过,顺意了,便不觉时间流逝。所以古来帝王多想求长生,贫苦百姓则只求个温饱。”
“有理。”常乐点头。
“这里的日子确实不错。”他说,“至少在山外,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上这样的饭菜。那么多地方还在闹饥荒,听说还会饿死人。”
“是啊。”管事大人说,“虽然在这里为奴,听起来是件很可悲的事,但实际上呢?奴峰的这些奴仆中,至少有一大半以上,在人间过不上这样的日子。是主人赐予我们更好的生活,我们应该珍惜。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不用为衣食与未来苦恼担忧,只要心存着对主人的忠诚,便可以一直风平浪静地过。在人间呢?忠君便不算是忠于某个主人了?”
“若没有狗哥这类人,倒也算是真的好。”常乐说。
管事大人慢慢吃光了碗里的饭,将碗放下后,认真地说:“死了一条狗,还会再出一只猫,又或一只鸡、鹅、猪……常大人,你还年轻,许多事,也许并没能看得真切。况且,便是人间,便没有狗了?只有更多、更狠。”
“我不喜欢这里。”常乐站了起来。“也不怎么喜欢跟这里相似的人间。”
“你喜欢哪里?”管事大人随口问。
“主峰在什么方向?”常乐不答反问。
管事大人犹豫着指了一个方向,他便转向那方,高声说:“你若看我不顺眼,便来杀了我;你若不来杀我,我便当你是默许了我的所作所为。”
然后,他大步而出。
管事大人呆在桌边,一身冷汗如雨。
“这家伙……”大师傅在后厨门里望过来,惊得目瞪口呆。
回了破板屋的常乐,发现破板屋里没那么破了。
地面上的枯草已经不见,换上了红色的厚实地毯,其上有一张床,谈不上多柔软,但总归还是不差的。
屋里的破旧陈腐气息也已经闻不到,反而有淡淡的香气。
屋子小,便没有别的布置,只是床边角落里一只银夜壶,倒看出布置者没少花心思。
常乐一笑,坐在床上,盘膝调息。
天地神火被他一丝丝吸入体内,弥补着原来的损失。那些冰面裂痕在渐渐恢复,但速度极慢。若无奇遇,只靠他自己这般吸纳火力自愈,怕至少要用半年时间,才能再度跟人动手。
这样当然不行。
他睁开眼睛,认真地思索。
闭上眼睛便是天黑,睁开眼睛,天却未必亮。
他有些茫然。
朝阳起,第一缕光投入屋内时,常乐便起了身,到外面打水洗面漱口之后,一路向着那长桥而去。
负着手,走得很慢,如同闲人散步,又似是内心沉稳之人,自有一番缓慢的气度。
是的,缓慢,也是种气度。
管事大人远远看着,心中对常乐的感觉,不知又生出了怎样的变化。
常乐一直来到院外,来到峰边,上了桥,慢慢地走到了花园里。晨光虽熹微,但亮得快,照眼间花草便显出了本来的颜色,退去了一身黑暗衣装。
“你还真又来了!?”花大人生气地自远处走来,冲他皱眉。
常乐笑了。
“花大人起得好早。”他故意说。
“还不是怕你弄乱了花园,到时我要受主人责罚?”花大人白了他一眼。
“主人如此看重这花园,保护得却不周到啊。”常乐说。
“仙苑中有谁敢来?”花大人说,“哪里却需要保护。”
“花不需要人来护,人呢?”常乐打趣问道。
花大人面色微有些红,但强装严肃:“胡说什么?真是听不懂。太阳就要出来了,你要看,便快看,看完便走吧。不要耽误了我的正事。”
“花大人的正事是什么?”常乐问。
“自然是打理花草。”花大人答。
“那么你自忙便好。”常乐说,“我观花看草瞧大人,不出声,不动手,自然也不会耽误大人什么。”
花大人气哼哼地说:“一副无赖嘴脸,真该禀报主人,让她好好收拾收拾你,教你懂规矩!”
“有人试过了。”常乐一笑,“但他们失败了。”
“禀报主人?”花大人吓了一跳。
“不。”常乐摇头,“我说的是教我懂规矩这件事。他们想让我知道的规矩太多,但我却只知道一点。”
“什么?”花大人好奇地问。
“不害好人便好。”常乐说。
“可你现在却是在害我。”花大人说。
“我说了,大人自去忙便好。”常乐说,“我不会打扰大人。”
“那便好。”花大人强装严肃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却未走远,看着是在打理花草,但真正心思何在,只有她自己知晓。
常乐含笑看着。
看似在看花观草瞧大人,但却一念凝结,感应着花园中神火力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