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桂有些局促不安地坐了下来,面对眼前少年,总是有些放不开。
“从大哥找我何事?”常乐问。
说着,递上一杯茶。
从桂连声客气,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却不敢饮。
“客栈里的事情,对他们交待得也差不多了。”从桂说,“李老说,我们可以走了。”
常乐点头:“好,那你们收拾一下东西,午后咱们便走。”
从桂欲言又止。
“怎么了?”常乐问。
“他们不会……”从桂犹豫地说,“不会半途下手吧?”
常乐笑了,摇了摇头:“云川与李老是故旧,那位将军虽然凶神恶煞,但终也要听洪家公子的。”
从桂点头:“这我知道,但总是有些担忧。老实说,我家一直经营客栈,天南地北客来得多了,所言事不想入耳亦入耳,知道的倒比寻常百姓多一些。关于洪大人,我知得不多,但关于国相……”
他低声说:“恶名恶事,倒也没少听。有时想想,觉得国有如此奸相,确实是国之大祸。”
“从大哥想怎样?”常乐问。
“我……”从桂沉吟半晌,终鼓起勇气:“似我这种寻常百姓,一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见识到真正的大人物、人上人,更不可能与朝中大员生出什么牵连。像这种与奸党拼命救忠臣的事,怕一生也只能在戏里看看。”
常乐有些微怔。
听话听音,从桂的意思似乎是想留下来。
果然,从桂说:“虽然客栈的事都交待清了,但我只怕他们临时学来终不像,所以……我琢磨着,不如让我们留下来。如此,客栈还是客栈,掌柜伙计都没破绽,别人自然就瞧不出什么。”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常乐认真地说,然后补充:“而且不光是掉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从桂点头。
然后一笑:“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为了救忠臣能不怕死,实是因为怕死,所以才……”
常乐没大听明白。
从桂也知道自己的道理若不说清楚,一般人想不通,于是低声说:“那位将军说的没错,这般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换成了我也会想着杀人灭口。越想,我就越觉得自己这条命终是保不住,就算常公子您保了我一时,终也不能保我一世。而那位将军为求稳妥,说不定便会追查过来,最后还是要杀我们。”
“从大哥想得倒远。”常乐多少心生佩服。
茫茫人世间,众生不平等。生而地位不同,非奋斗一途可弥补。
但说到底,终也都是人,都长着脑袋,懂思考,会算计。未必帝王心术,就比寻常百姓过日子时与邻里的勾心斗角高明到哪里去。
从桂虽然只不过是个客栈掌柜,思虑却未必就比将军差了多少。
也许,反有过之。
从桂尴尬一笑:“事关性命,想不得远,活得便不长。我只想着,若我们也成了同党,自然就能……”
“可同党之间,也有杀人灭口一说。”常乐一笑。
从桂的脸色瞬间便变得精彩起来,愕然半晌。
思常乐所言,确实是道理。
自己参与进来,参与得越深,知道得越多,对方想杀自己的心思,自然也越重。
从桂尴尬地说:“却是我……想太多了……”
“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常乐说,“远离朝堂争端。但你们也要想好如何自保。尤其是那些伙计,如果乱说话,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从桂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神仙打架,一气风雷动,九天惊,天空生痕,大地开裂。
小民又能如何?只能战战兢兢地躲着,咬紧了牙关地受着。
一不小心受了殃及,便只能认命。
如此而已。
他有些失落地起身告辞,回去收拾行李了。
常乐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心里一时颇多感慨。
生在乱世之国,又能如何?只能身如飘絮浮萍,不是随风便是随波,至于会否被吹入火海或是沉入深渊,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小民的人生……
摇了摇头,正要入屋,蒋里走了过来。
“有什么打算?”进屋后,蒋里问。
“朝廷上的事,我不大懂。”常乐说,“而且我对洪天宇的印象也不好。不过,听起来那位洪子惜大人倒是好官。”
“嗯。”蒋里点头,“至少是一位敢为万民请命,不怕掉脑袋的正直之人。”
“只是儿子教育成那样……”常乐笑了笑,“多少让我不大能佩服得起来。”
“洪公子是有些纨绔气,性格上也有问题,但总的来说,算是走正道之人吧。”蒋里说。
“洪子惜身陷险境之中,他与诸人舍命来救父之时,却还有心思扯淡,我也是服了。”常乐说。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嘛。”蒋里笑。
“看来你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了?”常乐笑问。
“不论如何,他终站了出来,保全了客栈诸人的性命。”蒋里说。
“你如此看他,怕也是因为李老的缘故吧?”常乐问。
“自然有这原因。”蒋里点头。“我爹欣赏的人并不多,李老确是一个。”
常乐不语,缓缓点头。
“我们先要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常乐说,“然后便转回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何处安全?”蒋里问。
“现在也说不清。”常乐说,“自然是走得越远越好。”
“这两兄妹倒好说,那些伙计……难道都没有家人?”蒋里说。
“这倒没想过……”常乐皱眉挠头。
现实不是戏文,不是小说,每个人身边都有千丝万缕,将自己与别的人连在一起,丝缕的那一边或是父母,或是心爱的姑娘,终不能说割断便全割断。
一句话散了众人,但又如何散得尽他们身边的千丝万缕?
只说让他们远行,远走高飞,可这一句远去里,有多少生离之苦?
常乐一时沉默。
天下不宁,小民便无可安宁,今日尚有家有业,明日便流落江湖。
若有一天,有人逼得自己不得不与伙伴们分离,不得不与师父分离,自己作何感想,有何体会?
常乐也只能沉默。
“我去见见他们。”他想了许久后站了起来。
蒋里看着他的背影,心生敬佩。
他知道乐哥在为什么担忧。
他觉得能为那些素不相识者的人生而心生忧虑者,才是真正的侠士,才是真正值得敬佩之人。
至于那位穆将军,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报恩罢了,不过是争势罢了。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
乐哥说得好——不过是杀人灭口的借口罢了。
从家兄妹正在收拾行李,见常乐到来,急忙迎入屋里。
“把大家都叫来,我想说些事。”常乐说。
从桂点头,将伙计们都叫到了屋里。伙计们战战兢兢,有些忐忑。
常乐问了一下诸人的家里,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沉默不作声,似是怕说出了家里情况,接下来便要迎来更可怕的局面。
自己死也就死了,还要连累家人,实在是罪过。
那么,谨慎起见,便还是什么都不说吧。
哪怕问话的,是曾出面救自己的恩人。
常乐叹了口气,明白诸人想法。
“离乡背井,总归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常乐说,“但有些事,非人力可以改变。”
大家都沉默着,有的伙计突然心生感触,开始默默流泪。
“不论如何,能活着总归是好的。”常乐安慰道,“他们给的那笔钱,数目也不小,足够重新安置你们自己与家人。除此之外,我也会再给你们一笔钱,算作补偿。”
“常公子……”大厨是个壮实的汉子,有几分胆色,当时就曾拿着菜刀想与军人们拼命。此时听到常乐的话,心里又生出几分感动,忍不住说:“您补偿个啥呀,又不是您害我们远走他乡。”
“就是。”有伙计点头,“若不是您,我们只怕早都死了。”
其余人默默点头,眼中有谢意。
常乐并不想否认,并不想假意谦虚客套。
他说:“虽然不公平,但势比人强,总是无奈。大家散后,立刻带着家人一起远离泗水州,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吧。这些钱足够你们做些小买卖,又或在乡下买块地,自己种也好,收租也好,都是营生,当能强过现在。”
他目视众人,低声说:“我请大家来,只想叮嘱一句——活命不易,所以大家应该珍惜。这件事,死也不能泄露半个字,否则不但自己受累,家人受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受累。”
伙计们不语,但都郑重点头。
人谁无心?
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坏,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何人能看不明白?
常公子救了自己一命,行侠其实已毕,但今日又有这一番话,是为了保谁?
难道是保他自己秘密不泄,将来不会被奸党追查到?
若真如此,杀人灭口岂不是上上选?
终是真心为我们好,为我们考虑。
这般人物,这般行事,若不能让我等感动,我等为人,与禽兽何益?
常乐看着他们感激的眼神,心里却只觉得有些堵。
他起身,拱手,施礼后,离了大屋。
走廊尽头处,他看到了李岳亭。
“你若在朝为官,定能造福大夏亿万黎民。”李岳亭认真地说。
“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好吧?”常乐面对如此赞誉,却只是皱眉。
心中不喜,又何必强装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