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里点头。
“那篇《少年夏国说》,我虽没亲见,但听大人说过。”李岳亭回忆往事,眼中有欣慰之色。“大夏之少年,少年之大夏……你不说,我却忘了。有这般少年,是我大夏之幸。”
然后一叹:“有那般国相,却又是我大夏之大不幸。”
“晚辈只知秦相风评不甚好。”蒋里如实答。
“善恶贤愚,原不那么好分。”李岳亭说,“言往昔事时,因为有前人的盖棺定论,所以人人皆能火眼如炬,敢骂当时人不分忠奸。但提及今朝人,又有几人能看清看透?”
这话里有大道理,蒋里不由深思细品。
“那位洪大人是为了什么乱政而反对秦士志?”蒋里问。
“大夏国力日衰,近年更连遇荒年,国库空虚。”李岳亭说,“秦士志为补国库亏空,便想出了提税的法子。这原不稀奇,但他不仅提出增税之计,更提出了公田之策,气得洪大人当廷大骂其为竖子。”
“公田?”蒋里愕然。
“将天下私田尽数划归于公,自此普天之下,就真的莫非王土了。”李岳亭说。
蒋里觉得这里隐约有些什么不妥,但一时又不明白。
“如此乱政,怎可施为?真要展开,不是又将天下黎民推入水火之中?”李岳亭说,“洪大人一力反对,朝中清流,亦同心协力,终使乱政夭折。但相党就此怀恨于心,箭射领头雁,构陷洪大人下狱,罗织罪名,终判了发配之刑。”
他望向蒋里,目光深邃:“我等来此,只为救大人。”
许多话,却就此压在了心中,不再讲。
我先前见你有几分眼熟,又探出你为人有些侠气,只想着再试探一番,看到底是否故旧子弟,能不能拉你过来以为助力。但现在……
没想到你是剑川之子……剑川在世间便只你这一点血脉啊!
这些话,永沉心底,不再浮起。
他只是沉声道:“你与常公子说一声,麻烦你们暂时移居别处。也不用太久,五日后,此间事便可了。”
蒋里不知如何答。
按理说,既然是父亲也敬佩的故人、侠士,又要做这等正义之事,自己自然应该相助。
但自己并非只身一人。
“此事,我能否与他们尽数明说?”蒋里问。
说是一重意思,尽数明说又是一重意思。
那便是无所不言,言必尽。
“想来你的眼光不会差。”李岳亭未直接答,但话里隐意,已然是同意。
蒋里一礼,转身回了楼。
李岳亭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一时模糊。
隐藏间,却似是看到了故友大步而去。
那衣衫飘舞之间,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一时感慨,眼圈发红,长叹一声。
“蒋武神啊蒋武神,你英明一世,此事上,却是糊涂一时啊……”
蒋里上了楼,来到常乐房间。
小草正在常乐房中,也没做什么,只是坐着望天。对她来说,只要是陪在常乐身边,哪怕只是闲坐着、闷呆着,也是极有乐趣极幸福的事。
“我见你和那位李老聊了很久。聊了啥?”常乐陪着小草坐在窗边望天,自然将院中情景看了个清楚。
若只平常关系,这种事自然不便多问。
但他们兄弟,何其相亲?哪有不能说的话。
“我回来,就是要商量此事。”蒋里说。
“我叫莫非过来。”常乐要起身,小草早站了起来:“我去。”
不多时,莫非被小草拉着一脸不快地走了进来,埋怨着:“啥事这么急?我正忙着呢……”
“坐下说。”蒋里关好了门,直接将先前事说了一遍。
“家父对李前辈评论极高。”他说,“说天下英雄不多,但李前辈绝对算其中一位。”
“原来竟然是故旧。”常乐点头,“这样的人,自然要帮。”
“此事非同小可。”莫非谨慎地说,“帮他们的话,就要杀朝廷的人,这……这可是重罪啊,要抄家灭门的!”
“不逆天理,不违人心,便能做。”常乐说。
“我听少爷的。”小草说。
莫非嘀咕:“大哥,我不是胆小怕事,但这事确实非同小可。要做也行,但必须做得干净,不能留下什么痕迹,否则将来终是大祸。”
常乐点头,望向蒋里:“你告诉李前辈一声,我们愿意帮忙。”
蒋里点头,看了看莫非,说:“不然……让小莫出去躲躲?”
“什么话?”莫非当时便急了,“嫌我本事低还是嫌我胆子小?”
“都有吧。”蒋里实话实说。
莫非气得追着蒋里踹,可没有一脚能踢中,一气之下一屁股坐下来,瞪着蒋里骂:“就你个死玩意儿英雄了得呗?我先前说那些不是怕事,是替大家如实分析情况!真要做,我自然不怕死,跟大家一起并肩上。凭啥让我躲出去?”
“算我错了。”蒋里笑着说,连连拱手。
“再说了,我武功是不如你们,但新造的几样火器,可都很是了不得。”莫非提及自己的作品,好一阵眉飞色舞,“正愁不知到哪里去试威力,便有现成的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怕事也是你,英雄也是你。”小草嘟囔着。“真是奇怪!”
莫非惟一不敢跟小草斗嘴,脸一红:“我承认先前说那些时,是有些怕的……但是,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铲奸除恶咱力有不逮,救好人总能干得来吧?”
“问题是,想救人,就得杀人。”蒋里说,“也就是得铲奸除恶。”
“小梅一走你就天天针对我。”莫非气哼哼地说。
“行了,别闹了。”常乐一笑摆手,“那咱们便和他们通通气,看看具体要怎么行动吧。”
蒋里点头,正要走,想起先前的疑惑,便忍不住说了出来。
“公田之策,为何是乱政?怎么会导致天下大乱,民众陷于水火?”他问常乐。
小草和莫非这才注意到这个问题,也是一脸好奇。
“听起来这是好事啊。”莫非说,“好多农人本就没有自己的田地,只是租种地主贵族的地,现在都归了天子,岂不是省了中间地主和贵族的盘剥?而且,此政一出,受损最大的却是地主和贵族们啊。”
“有很大问题。”常乐想了想后说。
“国家收税,原本直接面对地主与贵族,而他们终是少数,如此,便更容易些。但田地归公后,再无地主,国家收税便要直接面向所有租种国家田地的农人。请问,收税的成本是不是便有成百上千倍的提升?”常乐问。
几人细思,纷纷点头。
原来收千顷地之税,只要找到那千顷地之主便好,因此,一位官吏便可办妥。
田地归公之后,千顷地若有千位租种者,那官吏便要跑千家。
千家如何跑得过来?
所以,朝廷为何税务无失无误,便只能不断增加税吏数量。
而大夏当前官场状况,却是政令不通,官吏渎职现象极是严重,只怕是越招人越多,人越多却越不干活,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吃。
又或者这些人利用职权,欺压农人,中饱私囊。
如此,于国无利,于民更无利。
“成本激增之后,收上来的税能否足够支付这些税吏的薪俸,都会是个问题。而若不想增加成本,那么朝廷官员便要动脑筋。”常乐接着说,“想来,不外乎是将收税之责外包。”
“外包?”莫非一脸不解。
这新名词,大家都没听过。
“简单来说,就是把本来应该自己去跑的活儿,交给别人来做。”常乐说,“也就是说,税官税吏极有可能与原来的地主、贵族勾结一处,田地名义上归了朝廷,但实际上还是控制在原来主人手中,一切,只是名义上有变,实质上却无变化。而地主和贵族们不再是给自己收租,而是替朝廷办事,便可以更为凶恶,催租手段则会更加狠辣。”
几人沉默。
原来的地主催租之时,自然会极尽种种欺压羞辱之能事,但终要有所顾及。
但若此政推行,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替朝廷办事收税的人,那还用顾及什么手段?
先前不交租,是欠账不还,是民间纠纷。
公田制后不交税,是违反大夏律,乃是犯罪。
面对罪人,自可无所不用其极,便是杀了,怕也无所谓。
想到此节,少年们心头生寒。
“这还只是我临时想到的弊端。”常乐说,“若真推行下去,想来还会有许多现实问题一一出现。此政,确实会陷百姓于水火。更可怕的是,百姓却不自知,听闻原来盘剥自己的地主与贵族失去了田地,只会兴奋雀跃,却不知一些小地主和贵族虽然会有损失,但更多的权贵却反而受益,损失最大、受苦最多、承受一切后果的,还是他们自己。”
“这个丞相真是祸国殃民!”莫非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大哥分析,我还以为这位洪大人有些小题大做呢。”
“那个丞相,真是个坏人。”小草说。
“我这便去找他们。”蒋里转身离开。
楼下屋前,敲门声起,李岳亭打开门,见是蒋里,便将他请了进来。
他发现少年眼中的光芒,便隐约猜透了些什么,于是不及蒋里开口,便先说:“客栈里的掌柜、伙计,也都是无辜之人。此事不能外露,我们却也不能对他们下手,所以请你们帮忙安顿好他们,等事情过后再回来,又或者……”
他望向屋中一人,那人立刻拿出数张钱票递了过来。
“这些钱,足够他们在别处再建一座客栈。”李岳亭说,“我打听过,此地偏僻,生意并不怎么好,客栈原也有些支持不下去。另寻别处,总好过在这里等着赔钱。”
蒋里有些诧异,随即明白,对方是不想连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