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芬离开几个月了，由于不知道她具体哪天走的，我无法说出个确切时间。人死如灯灭，生命都没有了，知道个准确日期还有什么意义？
正在过春节，我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忙些什么，反正是没有时间坐下来闲聊。有一天半夜，我意外地梦见芬，笑容满面地来找我聊天。我们谈笑风生，和以往相处时一样无拘无束、轻松自在。聊了很长时间，芬对我说了许多话，之后站起来告别，对我挥手说再见。我挽留芬一起吃饭，芬说还有其他事，笑意融融地走了。醒来时我吃了一惊，四周静寂无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快三点了。
我想起舅母去世后，由于她家前面的巷道狭窄，棺材抬不出去。我去找当时的办事处领导协调，希望前面那家人能够同意把山墙拆了，待棺材抬出去再由表哥们砌好。有一天临近天亮，我突然梦见舅母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着说：马上就自由了！醒来听见公鸡啼鸣，窗帘上露出些许薄明的晨光。想起那天中午就出殡了，打电话问表哥前面那家人是否同意拆墙了？表哥说忘了告诉我，那家人同意在土墙上打两道凹槽，棺材刚好能抬出去，昨天下午就打好了。
我打了一个冷噤，在静夜里兀自感到凄凉和悲伤——也许，芬是专门来向我辞行的，在她向我挥手道别时，芳魂已经飘向黄泉路。芬对我说了些什么，醒来时我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大概她原本就不需要我记住什么，只想让我知道，她来过，与我告别了。
（二）
许多男人不知道，女人一旦动了心，就会变得无药可救，飞蛾扑火一般勇猛无畏。芬以善良的天性，倾泻出满腔柔情蜜意，却没有人来且行且珍惜。那个男人一面唉声叹息，一面当着或背过芬寻花问柳、拈花惹草。
芬无数次感伤地唱道：我能得到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满街都是空心人，于我而言，得不到心，那些甜言蜜语和外在的形式舍弃也罢。到最后，那男人连甜言蜜语和善意的谎言都吝啬了，芬却还在一门心思为他着想，怕自己走后他难过，不允许他去参加葬礼。
我和芬有着太多的共同点，使我们如孪生姊妹般心有灵犀：同一年出生，性格爽朗达观，严于律己热情待人，修炼自己宽容别人，竭力长成木棉般坚挺笔直的树，拒绝做枝枝蔓蔓的藤本植物；以诚信立身以尊重为本，不占别人便宜，不轻易原谅触犯自己的人；争强好胜，追求完美，遭遇弱男人不得不变身为强女子，每天笑脸示人，伤了痛了躲到角落里独自垂泪…….
许是觉得芬就是另一个自己，我对她特别关注，尤其是她生病后。我把所知道关于癌症的预防、治疗、饮食、心理的盾牌作用统统通过QQ发给她，希望她能挺过这场疾风暴雨的洗礼，创造鸟语花香的奇迹。我甚至急切地把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生刚到肿瘤医院发现的、过度治疗的黑幕发给她，一再解释大哥当年就是我们迫切希望他康复，过度放疗、化疗使他全身系统崩溃、衰竭而很快离世的。
大哥35岁在右腿上发现小粒细胞癌，手术、放疗、化疗后扩散到肺上，过度治疗导致肝损伤，全身器官紊乱、停工，不到一年就草草离世了。那时我们兄弟姊妹都年轻，都希望大哥凭借强壮的身体早日康复，慷慨拿出钱来支持他用最新、最好的方法治疗。上有体弱父母，下有咿呀学语、蹒跚迈步的稚子，大哥无法静心养病，这山大的压力使他烦躁不安、哀怨愧疚，恨不得一把就抓了全身的病痛，终致他早早地赔上了年富力强、本该顶天立地的鲜嫩生命。青春对他是多么残忍、绝情啊！
（三）
芬每次去昆明治疗，总会在火车上用手机QQ与我聊天。我嘴笨词穷地竭力安慰、劝导她，说没有人一帆风顺，每个人都得憋足劲过几道凶险的坎，但风雨过后就会是霞光满天的幸福景致。
一些时日不见，我会打电话约芬吃饭，有时她告诉我正在打化疗针，有时她用虚弱的声音说正在抵制无法避免、翻江倒海的呕吐，有时她微笑着说刚回到家，需要休整些时日才能出门见客。
芬出院后，我们多次在一起吃饭、散步，我看着她红光满面、笑语频频，相信她已经战胜病魔，创造了奇迹。芬也信心满满地阔步向前，十二万分虔诚地积极配合治疗，只等彻底康复的一天，召集我们开庆功宴。
最初看到芬的光头，我有几分讶异，甚至被吓了一跳。但我马上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对朋友介绍芬，说她本来就有几分假小子像，这样子更调皮了。我看着芬的黑发像地里的小草，在春天星星点点冒出来，长势旺盛，日益蓬勃，就像看着她走在阳光明媚的康庄大道上，心中溢满幸福和喜悦。
因为在电视上看过广告乌鸡白凤丸，我把母亲喂养的乌骨鸡下的蛋拿给芬，希望能够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因为稀少而珍贵，乌骨鸡蛋母亲是专门攒着给我吃的，别人想买去做种蛋母亲都舍不得，听说我送了人，就忍不住地叹气。
芬却把那些鸡蛋分一半给那个男人，那男人竟然说乌骨鸡蛋是酸的。真是无奇不有啊！那鸡蛋煎炸蒸煮炒我吃了无数，除了比土鸡蛋更香，我没有吃出有什么不同，只是无法检测它对我的身体是否起到调理作用。
（四）
芬墩实的身体、红润的面庞，指引着我眺望将来繁花似锦的日子——子宫癌和乳腺癌原本就比较容易治疗，切除后可以毫无悬念地康复。
在我没有胃口的时候，芬笑得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可是吃三大碗饭还没感到饱足的！在我因为满柜的衣裙变窄需要减肥的时候，芬诚心诚意地说，我现在体会到健康的至关重要了，胖点没啥，我每次吃饭都要搞得胃里再也没有容纳的空间了才肯罢休。
我不知道在哪个错眼的瞬间，芬的病情就恶化了，她一路衰弱下去，最终走向了末路。最后一次，我们相约去吃山药火锅。到了约定时间，芬打电话来说没有食欲，不想出门。我竭力鼓动她，说去吃更为清淡的玉米稀饭，她出来走走活动一下、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好。芬有气无力地说，我浑身没劲，不想动，更不想吃。我只得无奈地说，那改天再约，却再也没改成。
在知道光阴可数后，芬才告诉我，打开腹腔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肠胃上了，她切除子宫的同时切了肠子的一半；告诉我手术过程的漫长，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告诉我麻醉醒后的煎熬及术后躺在病床上，用导管解决大小便、无法动弹、不能翻身、饮食限制等诸多艰辛。这些，芬都用坚强的意志，不哼一声地咬紧牙关挺过来了。
读小石头写芬的诗，我读得一身寒气、满腹冰凉，像十冬腊月掉进了冰窟窿。小石头是天才的预言家，在我们十分看好芬的康复时，他却通过异慧知道了芬的归宿，让芬穿着一袭飘然欲仙的红风衣去踏雪寻梅。
（五）
不易觉察间，芬的病情恶化了。许是心烦意乱，她发表了一些偏激的言辞，对亲人朋友的关心进行冷嘲热讽。还对我说过的“癌症病人必须有强大的意志、坚定的信心，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吓死”“心里有春天，就能战胜寒冷，走过冬天”“乐观能够创造奇迹，微笑能够带来好运”等言辞表示质询、蔑视。
我有些生气，无论如何，我毕竟是一片好心，竟然被当成了驴肝肺。这些年的经历使我心硬如铁，我从来就不是对谁都关心、都感兴趣的，即使我笑靥如花，其实心里一直是拒人千里的。我不再搭理芬，即使后来她在空间里说，想跳楼或割腕自杀。
那天送儿子到学校，我想一回到家就赶紧午休，如果睡过头了，就赖着不去上班。刚把车开进车库，电话铃就响了。看到芬的名字，我感到很高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通话了！
芬说她在抽胸水和腹水，对这疼痛、疲惫、累人的生命已感到厌倦，只想早日结束，不想在没有半点希望的穷途末路中苦苦挣扎，让自己心灰意冷、疲劳无功，也让别人受苦受累。
我竭力劝导她，为了孩子，无论如何都得坚韧、顽强、勇敢地活下去；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多活动，努力让生命精彩而有质地。我甚至强撑起满腔热情，鼓动她多活一天孩子就能多依赖她一天、多长大一些、多成熟几分。
说到后面，芬大概感到不耐烦了，对我说她很虚弱，说了这么半天，感觉气不够用了。我赶紧挂断电话，已临近上班时间，我没有午休，直接去上班，感到这个冬天冷彻心肺，办公室的烤火器形同虚设，没有一点温度。
（六）
过了两天，我怕芬寻短见，买了两提水果去医院看她。芬刚挂完针，昏黄的电灯下，她面如白纸、骨瘦如柴，曾经的丰满、莹泽、红润已荡然无存，生命对她来说，已经是指日可数。她艰难地吞咽着方便面，没吃几口，就灰心丧气地放下了。
芬说要回家，明早再来挂针。芬拖着两个输液袋，告诉我胸水和腹水是分开抽的。我看着两个袋中醒目的红色，感到死神临近、无力抓住什么的无助和恐惧。
隆冬时节，接近零度的气温，我们都穿上了厚毛衣和羽绒服，芬却只穿着一身厚棉质睡衣。我让芬多穿衣服，注意保暖，芬说感觉不到冷。
我打了一个寒噤，想和芬大概已是最后一面，无端生出许多酸痛凄凉，怕自己哽咽失声、泪流满面，只得强行背转身去，不让人看见脸上的悲戚。
许多人忌讳新车或自己的车被新婚夫妇或临终的人坐，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能为芬最后尽一次力，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我说送芬回家，她虚弱地说，也好，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医院门口，去打出租车了。
看到我的车，芬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询问买的时间、价格、品牌、配置，说自己一直想着学会开后就去买车，看来只有下辈子了。我言不由衷地说，你只要一如既往地坚强乐观，拿出全部力量对抗病痛，好了之后就可以去学车、买车了。
芬幽幽地说，你不用再安慰我，我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想死得快些，不再拖累别人。
送芬到时代天骄电梯入口，看着她步履蹒跚地走向门楼，我向她挥手作别。车开出不到5米，我泪如雨下，忍不住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痛哭失声。对于一个决心抛弃已千疮百孔的生命的人，任何言语和行动都是苍白无用的。
生命的河流暗潮涌动，以人力无法控制的意志泥沙俱下，掠夺、携带一些艳丽的花朵、优质的树木、卓绝的才学远逝。
有的人得了绝症不敢告诉左邻右舍、同事朋友，怕被蔑视，遭遇目光的匕首和人心里掷出的石头。我觉得直面病痛和阴冷险恶，也是一种莫大的勇气、智慧和气度。
芬和我一样决绝，我们习惯于别人的依靠，习惯于别人在我们营造的树影里纳凉。一旦自己的衣食住行都不能自理而变成了别人的负担，真是生不如死！
当生命已经失去意义、质地和分量，与其苟延残喘，不如趁早了断，让自己轻松，还别人自由。
生命要怒放，要绚丽，不要落花委地、虫洞满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