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是赵璟之有生以来用过最难忘的午膳。说难忘,是因为那种痛并快乐着的强烈感官,已实在超出了他肠胃的极限。
他的饮食习惯向来清淡,荤腻食物更是少碰。可今日,他却是卯足了劲与孟贤固一道,享受这西蜀边陲的劲辣美食。
只因这做菜之人是她,他便想执意撑下去。他想让她明白,为了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一直在努力,哪怕是两人完全不同的饮食差异。
嘴,早已辣到麻木,喉咙也辛热一片,赵璟之甚至感觉肠胃也被刺激的绞缠了一团。
重重锦袍下的内衫也早已汗透,他却毫不在意。
“王爷—”他的心思孟贤固自是明白,却忍不住担心的唤了句。
“孟兄食得可还畅快?”他抬眼,状似无意的打断了孟贤固的话。却阻止不了大颗大颗汗珠自剑眉处滴落。
“姑娘的手艺自是一绝,下官简直是酣畅淋漓。”他无奈,只得顺着王爷的话说道。
只有一旁的黎晏殊瞠目结舌的瞧着满脸通红的表弟,无声翻了个白眼,暗骂了句:“痴儿。”
却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道美艳泼辣的倩影,于是意兴阑珊的自斟自饮着,心头愈发感伤了起来。
只有青鸾不知其意,在一旁笑容淡淡。
就在这时,柳絮儿如救星降临般快步闪了进来,禀道:“王爷、姑娘,小殿下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眼下正哭着找姑娘……”
青鸾听罢一愣,便顾不得几人了,匆匆随她而去。
她的离开,让赵璟之如获大赦。急急接过孟贤固递过的茶水,一饮而尽。
“想你堂堂王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竟为了一个萧映月,这般作践自己,又是何苦?”黎晏殊见他的模样狼狈又滑稽,不由出言讥道。
谁知赵璟之不怒也不恼,顺手将手中擦汗的柔巾砸向他,淡淡一句“我乐意。”
便将表哥噎得无语。
“王爷?”今日桌上的情形孟贤固是看的清清楚楚,未想到小王爷为情所困已至这般地步,不由叹了口气:“您的身体还吃得消么?”
赵璟之不停喝水,却仍是消褪不了腹中那股灼热之感。似乎,有些不妙,他甚至隐隐察觉道了一丝闷痛。
“……我去熬药。”他拧眉,面色也有些发白。
“打不打紧?”孟贤固连忙搀住他,扬声唤来了佑安:“王爷身子有些不适,快快扶到房里歇息。”
“王爷?!”佑安见他面色有异,吓得一声低呼:“您这是怎么了?”见孟将军用眼色指了指桌上菜肴,顿时噤声。
“扶我、扶我回房。”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紧随其来的绞痛令赵璟之有些难以忍耐。
“……这、这可如何是好?王爷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可要属下令改行程?”孟贤固小心提议道。
“无妨,按原计划便是。“赵璟之阖眼,强自说道。
“表弟你要出院门?”黎晏殊持杯的手一顿,奇道:“你不是答应过老祖宗,短时间内不再出城?”
“额,黎公子。王爷此番出城是有要事在身……”
“到底是何要事?打算去哪?”黎晏殊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刨根问底道。
“……湖州。”
“湖州?湖州好啊!我与你一同前去,正好有个伴。”他突然兴致高涨,喜滋滋提议。
随母亲回来探亲已有些时日,天天被困城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偏偏整日又与白丽珠交恶不断,这种日子实在令他早生厌倦。
只有遇到了沈沫霜,才让他味同嚼蜡的生活有了一丝新的曙光。
偏偏像她那样的奇女子,对自己连个正眼也不曾给。自佳人上次不辞而别后,他动用一切方法遍寻她的下落,均毫无所获。前几天据探子回报,说沈姑娘已变卖了京城的酒坊,至于去了何地无人知晓。
这个消息令他十分沮丧,也不知还能否再遇到她。不过表弟既有出远门的计划,他很想出去走走,权当是散心。
看他们的神情不似有假,想必真是有事要办。那更好,还可以名正言顺的拿这个做幌子……
就在他暗自高兴的打着小算盘,谁知赵璟之的话犹如冷水浇头:“不行!你这是胡闹。”
他瞬间脸一垮,不乐意嚷道:“怎么就成胡闹了?你办你的正经事,我玩我的,互不打扰。”
“那也不行。”赵璟之腹痛难忍,耐心渐失。
“你这个倔脾气,怎就不知变通?你说罢,你此番前去,准备带多少护卫随行?到了湖州若事情有变,你是否又能应付?”黎晏殊故意抛出诸多顾虑,谆谆劝告。
“哼,量谁也没这个胆子。”赵璟之面色一沉,冷哼道。
心底却不由想起前段时间的事来,因小世子身份的关系,害得义兄被一路追杀以至无辜丧命。而映月失忆、阿娘的仓促离世,这一连串的惨剧无不令他悲痛万分,是以走至门边的步伐顿了顿。
黎晏殊看出了他的踌躇,心底一喜,随即扬声道:“让我同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刚上任不久的湖州都指挥史钱咏贺是我爹的门生,我若前去拜会,必保你此行万无一失。”
赵璟之一怔,未想吊儿郎当的表哥论起正事来却是头头是道。
其实关于此行,他也有些吃不准。
孟贤固虽是他的左膀右臂,却不好堂而皇之随行,只能安排亲信乔装护送,至于湖州,那里他并不太熟。现在正处敏感时期,与赵竑的接头,也势必要极为隐秘,而黎晏殊的这个提议无疑很好。
赵璟之不动声色的继续往门口走去,身后蓦地响起了黎晏殊的追问声:“怎么样?行不行?”
“喂,到底行不行?”见赵璟之充耳不闻,黎晏殊急了:“那我当你同意了啊。”
赵璟之眼下哪里还有气力理他,冷汗淋漓的扶着佑安的肩膀兀自离去。
安排佑安送黎玉娇兄妹回府后,青鸾又开始替赵荃打点行装。西市口的糕点、松鹤楼的烧鸡、珍味坊的各种肉脯,孟府大公子遣人送来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孟夫人亲自裁剪的几套新衣,林林总总装了一大箱。
待忙完这一切,竟已是夜幕时分。
“荃儿,你不可再贪吃了,再吃肚子该疼了。”青鸾佯怒着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轻哄道。
小赵荃爽快的点点头,口中却不停。
青鸾无奈的叹了口气,念及他年幼,便打算去赵璟之那里寻些常备的药丸给小家伙备上。
这才发现自午饭后,就没见过赵璟之的身影。
“王爷呢?”她唤来柳絮儿问道。
“王爷在房里休息。听说……听说病了……”柳絮儿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病了?青鸾微愕,怎么会病了?中午不是还好好的么?
这么想着,便将赵荃交给柳絮儿看着,返身去了后院。
案上纱灯散发着细腻柔和的光晕,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
青鸾一进屋,佑安便识趣的退了下去。只见中午还神采奕奕的赵璟之此刻却有气无力的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赵璟之?”她一愣,轻唤了声。
“……映月?”赵璟之显然未料到她会来探望,不免有些悸动。
“你怎么了?”青鸾款款走上前去,言语里满是担忧。
“没事。”赵璟之虚弱的笑笑,她的面容在暗影里朦胧如诗,青丝如缎,风情如画。美得让他挪不开眼。
无声执起她的玉手,舍不得再放开:“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见他俊脸苍白,神情恹恹,青鸾不忍斥他,便任由他握着:“到底是什么病?你自己就是大夫,可有喝药?”
“有呢。”赵璟之知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心头便觉跟喝了蜜一般甜,晕晕乎乎。他一边答着,手指自她的鬓角滑过,无限温柔。
这家伙,生了病也不老实。青鸾有些羞赧,耳垂微微红了。
“药凉了,我去替你热热。”她身形微闪,不自在的往外移了移。
“佑安会做。你在这里陪着就好。”她的娇羞令他莞尔,只觉身子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青鸾愠怒的瞪了他一眼,哪知在赵璟之看在眼里,却成了别样的韵致。
他哈哈一笑,长臂一揽,不由分说将她圈至身前,眸中却有着淡淡的离愁:“映月,我明日便要走了,这一走起码也要十来天……府中那么多人,我唯独放不下你……”
如果可以,他多想带她一同随行。可惜不能。看来他是要饱受这相思之苦了。
“……还没走呢。”就这么紧紧靠在他怀里,这样的亲密令青鸾不安的挣了挣:“你的病当真不要紧么?要不延后一天吧?”
“无妨。我早去早回。”她的温顺和体贴令他无比满足,只觉午间这一番折磨也是值得。
“我不在的时候,会有孟家夫人常来陪你,有什么难处你告诉她就好。要置办东西吩咐佑安便是。本王有的是银子,不用替我省……”
轻抚着她的秀发,他轻轻说着,仿佛同离别在即的寻常夫妻一样。
“孟夫人?”青鸾眨眨眼,脑中便浮现出一张温婉秀丽的脸来。自她醒来后,她仅见过她两次。
“正是孟将军的夫人,你以前与她交好,情同姐妹。”
“这样啊!”青鸾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难怪看着那么亲切。
“赵璟之,你跟我说说我以前的事吧。”
她现在很想寻回记忆,心情十分迫切:“我想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又为什么会失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赵璟之缓缓捧起她娇小的脸,狭长的俊眸深深凝望着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的世界单纯了很多,她的要求也毫不过分。他不忍骗她,却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告诉她,来叙述那段撕心裂肺的过往。
他费劲心思将她救出地狱,不忍她在堕入深渊。如何对她说,渐渐成了他的心病。
良久,他轻笑道:“故事太长,待我回来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
青鸾有些失望,深知他说一不二的脾性,便扭头赌气不再说话。
“王爷,奴才熬了些白粥,您喝一点罢。”屏风前,佑安不合时宜的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进来。”
佑安得令,手持托盘埋首走了进来。青鸾轻轻接过,并随口问道:“你们主子到底怎么了?”
“王爷、王爷是吃坏了肚子,才会腹痛如绞……”屋内光线昏暗,佑安没看清赵璟之的眼色,老老实实答道。
青鸾喂粥的手一顿,颤声对赵璟之道:“你不能吃辣?!”
身后的佑安低声道:“王爷一食辣便会如患大病。早年同孟将军一同用饭,便是各食各的菜……”
“你为何不早说?!”青鸾一脸薄霜,朝他吼道。
赵璟之不答,只一味浅笑。半响才轻轻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哪怕以前没尝试过,我也愿意学。”
这大概是她醒来后听过最动听的情话了。青鸾望着那个眉目温柔的男人,只觉鼻子发酸,似有水汽模糊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