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梆子敲过,夜已深了。富丽堂皇的郡王府早已隐入黑沉沉的夜色中。
昏暗的佛堂内,檀香袅袅,寂静无声。
赵老夫人端跪于蒲团上,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却难掩一脸倦容。
“母亲。”大门轻开,老王爷赵明诚徐徐迈了进来。
赵老夫人虔诚磕完三个响头,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略略点头道:“你来了。”
“听林嬷嬷说母亲今儿心绪不好,儿子猜想便是来了此处。”赵明诚将她扶至外间休息,沏好热茶奉上:“母亲若觉不适,我唤瑢儿前来看看。”
“那混小子,你休要提他!”赵老夫人当即老脸一垮,面露不悦。
赵明诚小心翼翼道:“……母亲还在生气?”
“为娘能不气麽?”赵老夫人气咻咻道:“所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你看看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样子!”
赵明诚面上一僵,悻悻然揉了揉揉鼻子,闷声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不孝……”
赵老夫人直瞅瞅盯了他半响,终有些不忍,长叹了口气道:“不是娘说你,你呀……走了一个柳氏,你的魂就丢了,这些年可有清醒的时候?!”
“亦轩,娘老了。这府里的事愈发力不从心了……”赵老夫人悠悠说着,面上一派怅然:“瑢儿是我最疼的孙子,我这做祖母的,只想他能早日成家,接手这偌大的家业。可是这孩子性子太倔,怕是不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呐……”
赵明诚垂首道:“母亲费心了!儿子当真惭愧的紧。”
赵老夫人摇摇头,一脸忧虑道:“瑢儿的事,你可有耳闻?”
“不瞒母亲,儿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他的事……”
“事关孩子终身,你这个做父王的有何见解?”赵老夫人呷了口茶,叹气道。
“福寿居的那个孩子,儿子是见过的。身段容貌尚可,又是瑢儿自己选的,想来定不会太差,母亲不如就允了吧。”
赵老夫人一怔,未料这么大的事,他竟这般轻松答应,不由急道:“你糊涂!先不论两人身份有云泥之别,单凭瑢儿是郡王,婚事岂可如此草率?”
“家姐不是已同意收那孩子为义女麽?依那样的身份嫁进来,便可堵悠悠众口。”赵明诚如实道。
“那也不行。”赵老夫人坚决回拒道:“你家姐确有提过此事,可是为娘怎么看,也难以喜欢那个女子,那性子、那模样,活脱脱第二个柳氏……”
“母亲,你还是在怪她。”赵明诚一愣,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关键所在,眉目瞬间黯淡下来。
“那样的女子虽有一副好容貌,却始终太过冷情。瑢儿又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眼下对她已是百般袒护,日后怕是更难以驾驭。为娘实在不想他再走你的老路……”
老太太一席话,说的赵明诚哑口无言。
想当年他与柳梦盈虽是两情相悦不假,却终因年少轻狂难抵诱惑,做了伤害她的事。后来两人便心生嫌隙,渐行渐远,已至让他抱憾终身。
说到底,还是定力太差之故罢?现在虽已幡然悔悟,却已是惘然。赵明诚的心亦有些沉重,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倘若悲剧再次重演,让他情何以堪?
见他垂首不语,赵老夫人叹道:“冤孽……”
“依瑢儿的性子,与徐家的婚事怕是要暂且搁置了。”知子莫如父,这一点赵明诚再清楚不过:“那名女子毕竟有了赵氏的血脉,还是先纳进府再说罢,至于正妻一事,日后再做打算。”
想到还在前厅跪着的孙儿,赵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跺跺拐杖,却又无可奈何:“罢了,你先回房歇息罢!莫要再与虞氏口舌了,这些天的事还不够乱麽!”
赵明诚应了个是,无声离去。
望着外间幽深的夜色,赵老夫人唤来贴身嬷嬷打算回房歇息,转过前院廊角时,突发奇想的绕道去了左厢房。
她要亲自去会会那名令自家孙儿神魂颠倒的女子,看看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眼下青鸾刚刚沐浴完毕,秋兰冬香细细替她敷好药,正一左一右帮她拭干秀发。
整整一天未见赵璟之,她有些纳闷。他平常不是一个没有交代的人,不管去哪,都会前来知会一声,可今天一点音讯都没有。
暗暗揣测半响,终于有些按捺不住。青鸾扭头,状似不经意向两女打听道:“……你家王爷呢?为何不见人影?”
秋兰飞快的睨了她一眼,小声道:“王爷为了姑娘,惹恼了老太君,被罚跪在前厅,都整整一天了……”
说罢一双杏眼泪盈盈的,十足幽怨。
“老太君为何要罚他?”
两女未答,两张小脸却写满了“都怪你”,令青鸾既震惊又愧疚。
到底是为了何事被罚的这般重?他还有伤啊……
这个傻子。青鸾心头一时有些说不出的胀闷,还有股隐隐的刺痛感,让她很不舒服。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她要去看他麽?她能去麽?她能为他做些什麽?
就在她无比纠结时,门外一句吆喝瞬间打断了她的思路:“老太君到!”
冬香秋兰赶紧奔至门边行礼道:“老太君万福。”
青鸾微怔,木木然起身,只见一身紫红锦袍的赵老夫人已十分威仪的走了进来。
她微微垂睑,攥紧手中的木梳,行了个标准的问安礼:“民女映月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福。”
赵老夫人从进门开始,目光便注意到了她身上。见眼前的女子素面朝天、衣衫单薄的立在那里,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面上却是无比从容,毫无轻浮之态,心头的怒气亦减了不少。
“坐罢。”老太太收回探视的目光,淡淡道。
“谢老夫人。”青鸾再次谢过,重新做回绣墩。一侧的冬香则细心取来狐裘斗篷替她披上,她紧了紧系带,果然暖和了许多。
“几个月了?”赵老夫人并不打算绕弯子,瞅了瞅她的小腹,径直问道。
“回老夫人,四月有余。”青鸾微愕,遂老实答道。
“唔,那就是他去临安的时候了。”老太太点点头,心头却转得飞快。
老太太接过林嬷嬷递过的手炉,语调平静道:“我家孙儿坚持要娶你进府,你可知情?”
“回老夫人,民女也是方才知晓。”青鸾心头一紧,这才明白赵璟之为何被罚。
见老太太深夜前来,一来一往间看似闲谈,实则盘问。这么想着,心头便有些紧张,回答也愈加谨慎。
“既然瑢儿对你喜爱的紧,你便准备准备,待我挑个好日子,搬进来吧。”老太太睨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
青鸾闻罢娇躯一震,只觉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俏脸瞬间煞白,她再也坐不住,急急道:“老夫人明鉴,民女并无攀附的心思。还请老夫人开恩,放民女出府,也省得王爷心存留恋。”
一席话听得老太太一愣,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疑惑的望向眼前的青鸾,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愿意?”
能进王府大门,嫁给赫赫有名的瑢郡王,可是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夙愿,而眼下的这名女子,她竟然不愿意?
“不敢欺瞒老夫人,小女子因为失忆,以往种种完全不记得了。幸得王爷垂怜才能有今日,已是天大的恩惠,更是不敢奢望其他。还望老夫人收回成命,放民女出府。”青鸾缓缓说着,大冷的天,竟是冷汗涟涟。
“你、你不爱他?”这些轮到赵老夫人傻眼,万万没想到她竟一门心思想离开,对两人之间的事愈加糊涂了。
“王爷对民女有恩,民女铭感五内。”青鸾平静答道。
“这么说,你是说我那孙儿一厢情愿麽?”她的态度令老太太愠怒不已,语气也严厉了不少。
青鸾咬了咬下唇,未答。
她虽失忆,却并不傻。老太太方才那句“搬过去”,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不就是收房麽?
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青鸾想得很清楚,她不愿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消磨掉自己的一生。
她闷不吭声的模样,惹得老太太愤恨难平。
她的孙儿那般出色,竟会遭一个孤女嫌弃?不同意是一回事,被拒绝却是另一回事。这里头,这关系到王府的脸面呢!
于是老太太当场面色一沉发了飙:“带着我赵氏一族的血脉,你哪儿都甭想去!三日之后,你乖乖给我过门!”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青鸾心头一颤,面白如纸。绝望的盯着鞋尖,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