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盛甚是神色柔和,可是语气里却透露出不容拒绝的口吻。逻炎看徐淮安走路的模样似乎都要把这身后的帘幔带起来,心中也了然这其中缘由。
“是,大将军。”
朝堂之上无父子,战场之上无兄弟。
可是他们都是出生入死拼杀出来的,却不为这些出身士族的文臣所接受。这些,他们这些武将早就心知肚明,而今日偏偏庄赞又这副表情,徐淮安火爆脾气一上来,就将平日里逻盛的嘱咐抛之脑后。再加上逻盛又没有第一时间出来阻止,这让徐淮安竟以为大将军对此是默许的,所以底气竟然又足了三分!
“庄侍郎好闲情逸致,怎么不和丞相他们谈笑去呢?”徐淮安虽是个粗人,可是到底在朝堂上混了这么些年,也知道什么叫做“借力打力”,什么叫做“借刀杀人”,逻盛对徐淮安的转变最是看在心里,对此也只是低声一叹,似喜似伤,分辨不清。
庄赞向来都是朝堂里的中心,起码可以和董斫、逻盛三足鼎立一分天下,而如今因为后宫中邛宁皇后失宠,他的朝堂地位也已经一落千丈。
就连前些日子摇摆不定的工部尚书秦槐都彻底投了董斫门下,何况是其他人呢?正因为此,庄赞从进入羲和殿后就是一脸的肃穆,惹得原本还想来说说笑笑的其他官员一时间都止步不前,生怕触了他的霉头,给自己找罪受。
“乡野村夫!”庄赞对徐淮安向来不屑一顾,只是闷着饮了一杯酒后低声说了一句,似乎对徐淮安原本的挑衅也不放在眼里,可心里到底是过不去的。
偏偏徐淮安耳力极好,听到了庄赞的骂声怒火直接就扬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庄侍郎……”
他还没说完就被赶了过来的逻炎打断了话头,“徐将军怎么来这里和庄大人闲聊起来了,刚才尤时还说找你有事商量了,说是过两日想请你去府上喝酒,不知道徐将军赏不赏这个脸?”
徐淮安是个粗人,唯一敬佩的人就是逻盛了。对于逻炎他也不过是存了三分敬畏而已,这也是看在逻盛的脸面上。而逻炎知道父亲似乎在考验自己,所以心中也赌气不拿父亲的声威来说事。
而俗话说得好,打蛇打七寸,徐淮安的七寸软骨正是这杯中之物。
因为平日里有过醉酒误事的前例,逻盛对徐淮安的饮酒向来管得很严。徐淮安曾经笑言道:“家中有婆娘管着,嫌我喝酒就把老子关到柴房里;军队里有大将军管着,见我喝酒就把我扔回家里。”
徐淮安的夫人柳氏是出了名的母老虎,“河东狮吼”功力深厚,云安城中官宦贵妇无人能出其右。偏偏当年柳氏为了救徐淮安而性命垂危,所以徐淮安对柳氏的忍让七八分是出于对当年救命之恩的弥补。
而因为新年的缘故,徐淮安好不容易才有了几日的休沐。而如今尤时相邀过府饮酒,想来是得到大将军的首肯的,想到这里徐淮安哪里半点怒火,心里不怒反乐,向着庄赞敬了一杯酒道:“庄大人,新年愉快,新年愉快,新年愉快。”
庄赞看逻炎不过一句话就把徐淮安明显就要爆发的怒火压抑了下去,不由感到奇怪。可是对于徐淮安这一杯敬酒却还是很受用。
无论如何,不管他是出自什么心态,到底是第一个给自己敬酒的人呀!
都说人走茶凉,回头若真是阿兰……怕是连敬酒的人都不会有了呢!
想到这里,庄赞也站起身来,双手执着酒杯回敬道:“徐将军亦是,本官敬你一杯。”
徐淮安对庄赞的回敬颇是诧异,便看向逻炎求救,却不料逻炎并没有回视自己,反倒是定睛看着那案几,似乎在出神。
徐淮安无奈收回目光,看了看被倒满了的酒水,又看了看站起身来的庄赞,似乎压抑不住肚中酒虫的诱惑,豪放地笑道:“多谢庄大人,末将心领了!”
逻炎看庄赞目送徐淮安离去,也举起了酒盏道:“一会儿向大人敬酒的人多,逻炎怕是挤不上来,就趁现在清闲,先行敬大人一杯酒水,还望庄大人不要嫌弃。”
庄赞听闻逻炎这话心里很是受用,不由多瞧了一眼这少年将军,对逻炎也赞了一声,“后生可畏,骠骑将军的敬酒本官岂能推迟?请!”
朝中之人都知道庄赞饮酒犹如品茶,如今这般一杯酒直下喉中可是稀奇之事,不由得让原本就偷偷瞧向这边的文臣看傻了眼。
秦槐揉了揉眼睛,低声问了一句,“没看错吧?刚才那人是庄大人?”
一旁的董斫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幕,捋着胡须道:“今个儿庄大人倒是有些不同寻常。”
听到这话众人不由腹诽了一声,老狐狸!庄赞的不同寻常众人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用你说吗?可是腹诽归腹诽,面上却还是露出喜色,纷纷附和道:“丞相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羲和殿的廷宴正是酒酣味美时,关雎阁内的月娉溯却有些紧张了。
今个儿的家宴她也是要出席的,三皇子妃的身份?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文睿帝只是把她赐给了龙宸宇峻而已,就算是和亲的公主又如何?这承国的皇子可不仅仅只有皇子妃,还有侧妃和庶妃呀!
如今孟婉盈越发得宠,也一步步都按着自己原本的设定走来,可偏偏自己却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翠缈一双巧手收拾着月娉溯乌黑稠密的发丝,不时地打量一眼镜中人的神色,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月娉溯看翠缈欲言又止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紧张的心情竟然神奇的平复了下来。“想什么呢?再把心思掩藏起来就成了小老太婆了。”
翠缈被月娉溯的戏弄惹笑了,一不小心把挽在手中的万千青丝都撒开了,弄的月娉溯披肩散发的很是狼狈。
“奴婢错了,奴婢该死!”翠缈原本轻松了的心因为这小小的失误又提了上来,连忙跪倒在地,身上竟是瑟瑟发抖。
月娉溯叹了一口气,也不管那披散的发丝,只是伸手把跪倒在地的翠缈扶了起来。
“翠缈,这宫里你是我唯一信任亲近的人,明白吗?我不希望你和我这么生分,我们是主仆,也是姐妹,你明白吗?”
翠缈泪眼朦胧地望着月娉溯,神色颇是激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主仆,又像是姐妹……
就像是淑妃娘娘和芳若姑姑那样吗?
翠缈知道月娉溯从来不对自己使主子脾气,而自己也一心为月娉溯着想,的确没有什么不敬之处。
若真要细究,唯一的不敬大概就是把月娉溯当做了自己早夭的幼妹,心里多了几分疼惜,所以会时时刻刻关注着,生怕错过些什么。
月娉溯看翠缈一副游移不定的模样,婉声说道:“我母后早逝,父王也就没有再续娶,因此整个楼兰王宫里不过就我一个公主而已。楼兰王宫不像长乐宫这般恢宏壮丽,可是那种一个人的感觉也很是孤寂。尽管父王父代母职真的很疼爱我,可是到底不能时时陪伴我左右。后来我就在书中寻求乐趣,去了军营里和一群比我年长的勇士们一起习武,一起训练,这样才渡过了那些岁月。”
翠缈吃惊地望着月娉溯,眼神里满是不能置信以及疼惜。她从来没想过月娉溯会跟自己谈及那些过往,应该被当做秘密深深埋藏起来的过往!
若是自己真有异心,把月娉溯这些过往告诉了有心人,怕是她将来的日子真的很难过。长乐宫从来都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点翠缈无比清楚。
月娉溯似乎没有注意到翠缈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倩儿是父王指派给我的侍女,也很是悉心照料我。可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她比我大了许多,让我无法坦然地告知自己的想法,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翠缈感觉到抓住自己双手的那双小手上有淡淡的磨痕,应该是前些日子练习箭术留下的痕迹。可是这双手的温度却也是那么炙热,似乎在告知自己主人的心情。
“奴婢知道,奴婢明白。”
月娉溯听到翠缈的称呼不由苦笑,神色有些黯淡,“若是你知道的话就不会在此刻用主仆之称来告诉我你知道。”
翠缈感觉到那双手似乎要抽离,连忙反手握住,似乎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是这样的,只是奴……翠缈习惯了而已。宫中规矩向来很多,若是奴……翠缈行差一步,怕会给公主带了很多麻烦困扰,还望公主体谅奴婢。”
翠缈到底还是不敢僭越,只是心中却明白,自己对于握在手心里的这份温度是有多么的珍惜。
月娉溯听到翠缈的解释后低下了头,隔了良久才说道:“也好,只要你明白我的这份心就足够了。”
翠缈生怕月娉溯误会一般连连点头,力道一时间有些大了,竟把头上的一枝银钗甩了出去,直直的飞向了月娉溯的面门。
翠缈来不及惊呼,连忙闭上了眼睛,生怕自己看到那张熟悉了的小脸上会出现血肉横飞的惨剧。可是旋即想到自己酿出的祸事,又连忙把眼睛睁开,想要补救一二。
话说月娉溯看到那飞来的银钗倒也不慌不忙,眼眸流转甚至看到了翠缈的神色变化。她自幼在军中长大,又岂会没有一二防身之能?
待翠缈睁眼来瞧,却看到月娉溯笑语盈盈地拿着那银钗,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狡邪,“怎么,翠缈这么早就把定情信物交付给我,想让我帮你向哪家公子提说姻缘呢?”
翠缈看月娉溯脸上没有任何血痕,玉色的脸颊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这才把吊在嗓子眼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公主又拿奴婢玩笑了,奴婢……不嫁,永远陪在公主身边。”
翠缈原本想要请罪,可是转念想到适才月娉溯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干脆也就放肆了一回。可是她却发现就算自己年长月娉溯几岁,却也夺不走她拿在手里的那支银钗。
“这不是我前些天给你买的吗?原本不还是不肯戴吗?怎么今日却又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