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照常围猎,不过因了是最后一日,宗室们都卯足了干劲地表现。皇后这边看得是兴味盎然,唯有阿苦,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迷瞪着双眼在打呵欠。不料还未到傍晚,容成仙人却当先踏马归来,马背上一样猎物都没有。
他下马行礼,晏泠忍不住偷觑几眼,仙人身姿笔直,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她慢慢坐回铺绒的椅上,侧身对璎妃轻笑道:“母妃,儿臣想吃梨了呢。”
璎妃一愣,便见女儿向案上的果盘努了努嘴。那是大内新培的秋梨,也不知滋味如何,终究是新奇物事。璎妃未作他想,便拿了一只梨欲递给晏泠,晏泠却撒娇道:“儿臣想削了吃。”
那边厢,正与仙人说着话儿的皇后娘娘不紧不慢地望了这边一眼。
璎妃回头吩咐宫女:“给公主削梨吃。”
“不好!”晏泠突然伸手指向皇后身后的女医,“我要她给我削。”
“泠儿……”璎妃皱了眉,与此同时,她也清楚看见皇后皱了眉。她心中一个咯噔,女儿虽然受宠,她却绝非受宠,更何况皇后身怀六甲……泠儿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竟敢去动皇后的人。
然而这时候,那个子小小的女医却自己站了出来,道:“愿为殿下效劳。”
这一来,所有说话的没说话的,全都望了过来。
未殊慢慢抬眼,少女一步步往那边走过去,在晏泠的案前蹲下,执起小银刀开始削梨。他掩了目光,又对皇后道:“请娘娘安心养胎。”
胡皇后紧紧盯着他:“你若胡来,我也保不住你。”
未殊微微一笑,“微臣怎会胡来?微臣并无胡来的本钱。”
胡皇后手劲加大,手里攥着的佛珠串子几乎被扯落,却又被她掩进了大袖里。妆容精致的脸上仍是平静无波地端着笑,“你想要的,本宫都可给你。”
“可微臣如今想法不同了。”未殊安安静静地道。
胡皇后脸色微变,还未说话,那边传来一声惊叫——
“你你你——”晏泠大叫,“你给我跪下!”
阿苦心想:我现在不就是跪着的?我若不是因为跪着,怎么会连只梨都削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捧起受伤的手指吹了吹,强忍住见血的晕眩感,抬头对晏泠挑衅地笑了笑:“公主这吃毛喝血的习惯可得改一改,我师父是汉人,不爱蘸着血吃梨子。”
胡皇后腾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站了起来。舍卢人瞳色虽淡,眸光却都利若鹰隼,毫不留情。萧萧飒飒的秋风里,只有她和未殊跪着,他们,两个汉人。
阿苦仿若无事般轻轻舔了下自己的伤口。血的味道是铁锈一样的腥,却又混杂了莫名所以的甜,会让人整个兴奋起来。
晏泠推了她一把,刀子割破了她的手,她不委屈,反而觉得畅快。她终于能当着这群舍卢人的面骂他们祖宗,她都不想去考虑后果。
他们把师父养成杀人的工具,又轻轻巧巧抹掉了他的记忆,害他不认识她。如今他们说,他娶了公主,便是舍卢人了——哪有这么便宜的道理?
这一份恨在她的心底,比舍卢人害她亡国灭家还要来得深重。她背对着夕阳,笑得像一只野猫,低低的魅惑的声音却令人毛骨悚然。她没有去看未殊。
师父文雅,从不骂人,那便由她来做这个恶人吧。
晏泠看着她那神情,刚才还在大呼小叫的她奇异地冷静下来,心头蒙上一层阴翳,“你想怎样?你不要乱来!”回头对侍卫道:“夺了她的刀!”
然而璎妃的侍卫却不敢就这样上前动皇后的女医。胡皇后在这时轻轻“哼”了一声,扶着臃肿的腰身侧过头,却是问未殊:“你要娶她?”嘴角勾起轻蔑的一丝笑,“若圣上在此,她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你也知道,圣上最恨的就是不知好歹的汉人。”
晏泠突地抬起头来,冷冷地凝视着未殊。
未殊却很平静,朝皇后又行了一礼,才走到阿苦身边,与她并肩跪下,接过她手中的小银刀和那削残的梨,好整以暇地削起梨来,口中若不经意地道:“劣徒,总是不长记性。”
仿佛是责骂,又仿佛是关爱,轻飘飘的一句话,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未殊将那梨外边又削去一层,切作了精致的小方块,一一放入水晶盘中,向晏泠身前一推,“殿下请。”
晏泠直直地看着他,她想哭,却已经没有了泪水。
未殊又恍然大悟一般道:“殿下大约不想吃了吧?这梨已脏了。”说着,自拿小银刀串起一块梨,对阿苦道:“大内的秋梨,寻常人可吃不到。”
阿苦笑起来。
她一向喜欢这样危险的游戏。
所以她张开了口,轻轻将那一块莹白的梨衔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晏泠往后跌退几步,面色灰败如死。
她已知自己输了。
皇帝归来,头大地看着这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制造出的乱象。
“你多大了,还要与她们一般见识?”他对未殊说。
未殊方搁下小银刀,微微欠身道:“公主有命,臣不可不从。臣妻有过,臣不可不正。”
阿苦听着听着,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她没有听懂。
晏泠冷冷一笑,“你们得了御批婚状了?行过天地之礼了?这宫女竟然是容成仙人之妻,本宫可真是孤陋寡闻。”
胡皇后静静地插了句话:“这不是寻常宫女,是杜医正的高徒,本宫的大夫。”
晏泠遭皇后呛了声,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皇帝让下人来牵走了马,漫不经心地道:“仙人与钱姑娘的婚事朕早已准了,泠儿,你确是孤陋寡闻了。”
猎物一数,晏澜果然是第二。
皇帝此时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行宫之中,劳累七日之后,大宴铺开,酒食上桌,歌舞袅袅而起,文武官员依次上前向皇帝祝酒,一派君臣和睦之景。
司天台一众人等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苦好不容易不必服侍皇后了,偷跑到未殊和赵主簿中间,搬来一只矮腿杌子,冲未殊笑道:“我坐这边可好?”
未殊摸了摸她的头,她双眼眯得弯起,仿佛被捋顺了毛的小狐狸。赵主簿默默地将自己的座位挪开了。
“你今日真厉害。”阿苦一边说,一边伸筷子去够一道菜,未殊一手敛袖一手将那菜碟子径自移到了她的面前来,“圣上和娘娘都要卖你面子呢。”
未殊淡淡地看着她:“他们也不是卖我面子。”
无妄在一边弱弱地道:“公子,不兴这样移菜碟儿的……”
未殊道:“那我放回去,重新移一次?”
“……”
阿苦眨了眨眼,望向未殊身后那个苦着脸的小厮:“上回忘了问,你怎么回来了?小吝呢?”
无妄还没说话,未殊先开口了:“他去了一趟宫里给我办事,现下回来了,小吝也就辞了。”
“为什么辞了?”
“浪费钱。”
“……”
无妄默默地望着公子的后脑勺。他的确进了一趟宫没错,但这一回,他什么也没有说。
公子看起来混沌,其实聪明得让人心寒。如果不是他在最后一刻保持了这奇怪的忠诚,公子也不会让他回来。退一步说,公子让他回来,谁知是不是还埋了后招?
慢慢找回往日记忆的公子,眼神已经愈来愈冷漠。也只有这个出身不明的钱阿苦,能让他偶尔露出温暖的神色。
觥筹交错,宗室官僚们互相敬酒致意。混乱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摸到了阿苦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她吓了一跳,回身便看见小葫芦巧笑倩兮亭亭而立,身披大红羽缎斗篷,远山眉,雾影髻,漂亮得像个小仙女。阿苦笑道:“小王爷舍得让你穿女装啦?”
小葫芦矜持地抿嘴一笑,道:“我就是过来给你见个礼。待会儿他便要找圣上讨赏去啦。”
说起那个“他”字的时候,小葫芦的语气当真是百转千回、悠悠荡荡。阿苦心头微痒,既为好朋友高兴,又有一些失落似的,大殿里人语嘈杂,偏还有丝丝缕缕幽细的乐声钻进女孩的心腔子里,这是一种欢喜,却也是一种不纯粹的、自私的欢喜。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她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朝小葫芦笑道:“我知道,他一定得对你好,你一定会是最幸福的!”
染了酒气的夜风扑到人面上,女孩的祝福美丽而澄澈。莫嫮安静地看着她,这个她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莫嫮过去觉得她幼稚不懂事,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事情,然而现在莫嫮却怀疑,也许只是自己不了解她。
这世上的事情,若真有钱阿苦想的那样简单,该多好呢。
莫嫮渐渐有些嫉妒于小伙伴的简单,嫉妒于她安然牵着的那只手。阿苦身后的男人很沉默,好像已经看穿了她,却善意地不加提点。
莫嫮仓皇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比我好的。”
阿苦一怔:“什么——”莫嫮已跑开了。嫣红的小斗篷在酒席间展开,像一对嫣红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