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坐在后院台阶上,伸出巴掌来由无妄给她涂着烫伤膏,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你们师徒俩,拧起来倒是一样一样的。”无妄好笑。
“他有什么好拧的。”阿苦嘟囔,“哪件事儿不顺他的心啊。”
无妄顾左右而言他:“你这药膏着实好用,哪天再给我配一副?”
阿苦却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一桩事儿。”
无妄警惕道:“什么事?”
阿苦垂下头,想了想,“你与我说说,你头一次见到我师父的情状吧。”
无妄松了口气,“这个好说。那是太烨四年的秋天,在那之前,公子身边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他独个儿住在考星塔上,足迹不出司天台,甚至不出仓庚园。
“大概也是那时候起,公子开始生病,圣上便让我来照料他。
“第一次见他啊?那是在仓庚园的门口,我等了足足一整日才见他出来,他一愣,说:‘你做什么?’”
白衣黑发的少年,双眸如两汪冥界的幽泉,静静地凝望于人之时,仿佛能勾走这世上一切庸俗的魂魄。无妄说不清楚,他只觉那时候的公子比如今看来要危险得多,或许这也是圣上拨他过来看着他的原因吧。
他当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明来意。少年抿紧了薄唇冷静地听他说完,才道:“我不需人伺候。”
他陪着笑道:“怎么会呢?圣上关心您……”
“我不想让圣上知道的事情,他便是派整个金衣侍卫队来也窥探不到。”少年冷冷地道,“我不若自闭仓庚园中,圣上总可满意了吧?”
他怔了怔,“您这是何必……圣上并不是……”
少年却已不耐,径自举步,与他擦肩而过。
“回去告诉圣上,”微漠的冷笑,“我每日都按时服药。”
无妄呆了很久。
“太烨四年……”阿苦突然抓住了他的臂膀,拼命摇了摇,“我来偷了一次梨,圣上就把你派来了?然后,然后司天台的墙还加高垒厚了对不对?还添了许多侍卫对不对?——太烨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烨四年,你翻墙进署里,偷走了十几只梨。”
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截了进来,沁得阿苦心头一颤。她下意识转头望去,师父已一身疏疏落落地迈步走来,目光深深浅浅地投注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理应还在生他的气才对,“哼”地一声转过了头去。
她求他的时候他不记得,现在他记得了,她……她却不稀罕了!
无妄讷讷地站起来,“公子。”
未殊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本无更多意味,却令无妄莫名地胆战心惊。
公子……已经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多少?
“你下去吧。”未殊低声道。那声音似宽容的喟叹,无妄于是知道,公子已经想起来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被圣上安插在他身边的……
也许,自己马上就该离开司天台了吧。
公子并不愤怒,也无失望。公子一向是如此的,就算荧惑守心,彗星昼见,天雨血,石生水,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容。
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卧底呢?
无妄走后,院中只剩了未殊与阿苦,一立一坐,都不说话,长长的白石台阶前落了许多柳絮,有些软绵绵地拂在人身,教人心头无力。天际流云澄澹,那刺目的日光竟然也因而变得缠绵而破碎。
“阿苦。”未殊唤了一声,而后,才迈上前一步。
阿苦突然噌地站起身,闷头往门后跑。
那却是连接至仓庚园的月洞门。她全没注意,满脑子只想着逃离这里,逃离师父,再也不要被他那样看着,再也不要听他那样说话,再也不要……她一头跑进了仓庚园,甚至没听见身后师父突然急遽起来的呼声。
“别——”眼见那小小人影刹时消失,未殊不假思索便追了过去,仓庚园中的阵法是他自己设下,几乎是用尽所学,极难、极危险——
那是他用来对付……
他不敢再想下去。
阿苦还未走几步,便感到灼热之气扑面袭来,再行片刻,眼前竟现出一片火海!
呼啦一下,火墙噌噌窜上五六丈高,她抬头望去,竟似攀摩青空。她未注意间,火海已将她四面包围,却并不急于吞噬,她的呼吸渐渐困难,可是她灵台清明,她知道这不过是障眼法。
但她仍不敢往前走。
火海中竟渐渐现出了一个扭曲的女人的影子。那么悲哀,却又那么美丽。她站立在大火之中,天青的纱裙,素边的折袖,火风吹得她衣发都轻轻飘扬起来,她回头,素净的侧脸似一弯新月……
她看见了阿苦,便笑了。
“阿苦,乖孩子,”她笑道,“过来,让娘抱抱……”
阿苦往后退了一步,火舌立刻舔上她的发梢,逼得她猝然往前一跌。那女子却也正朝她走来——
“你不要过来!”阿苦惊恐地大喊出声,“你走,你走开!”
灰烬瞬间飘进了她的喉咙,扼住了她的呼吸,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想逃,可四面八方都是火海,她如何能逃?!
“——阿苦!阿苦,你在哪里?”
是师父!
阿苦眼中一亮,“师父,我在这里!”
女子淡色的唇角微微勾起,却是个颠倒众生的寂寞神情。
那么美,可阿苦一眼都不敢多看。
因为……她像她。
“那是你的……男人吗?”女子轻声发问了。
阿苦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你……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女子却仿佛没有听见:“这世上的男人,都不可信……”低声喃喃,“口中说着你,怀中揽着你,心里却想着别人……若没有别人时,你以为你胜了?不,他还有他的家国天下,江山帝业……”
她的声音凄凄切切,明明没有谱曲,却如一阕和着火焰的哀歌。阿苦听得心里发酸,酸透了,她不愿再听下去,便自欺欺人地不断喊师父。那女子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的惊恐,望着她的期待。
大火几乎要烧穿阿苦的心肺。她感到窒息了,方才都毫无所觉的,然而这痛苦仿佛是随着女子的话音倏忽窜进了她的身体,她再也喊不出声音,她绝望地想,自己方才是在犯什么毛病呢?师父即算要娶公主……那也是很合适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呢?师父难道能娶她吗?不不不,那太可笑了,那真是难以想象……
人死之前,都会想到这些滑稽无聊的事情吗?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壮志未酬,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难解,她只想到了太烨四年的那一夜,月华如水,五岁的她的眼底,全是那人清俊而萧瑟的背影……
她十五岁的心里,就此驻进了求不得的哀伤,她颠仆在火中,想哭,却流不出泪。
“阿苦!”未殊疯狂地呼喊着,明明知道障眼法中的阿苦是听不见的,他却不能抑制住心底的恐慌,将全副心神都喊出了声。
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
阴风渐起,大雨从天的裂口处倾盆而下。那个高鼻深目的舍卢男人独立雨中,身后是延展开去的千万重琉璃宫阙,大雨之中,仿佛一片不可触及的天上世界。
男人低下身,沉沉的目光凝视他半晌,他听见大雨砸在汉白玉砖地上的声音,像刀刃在碰撞。
“往后,”男人的声音很冷、很定,“你就叫未殊吧。”
雨帘再度落下,男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在飞溅的雨气之中。未殊忽然后退了一步。
容色苍白。瞳孔漆黑。
不。
我要找回阿苦。
我怎么能陷入自己的阵法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
“未殊。”
“你快走吧,这里从没有人能来。”
“可是我来了。”
未殊蓦地抬头,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手中提着一双木屐,赤着脚抬着头,双眸如白水银里黑水银,便那样毫不避忌地盯着他看。大雨之中,她似乎有些冷,将身上的衣袍揽紧——他这才发现,她穿着他的白袍子——
“我会还你衣服的!”她开心地说。
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不——
不要走!
未殊下意识地就要追将过去——
“公子!”一个紧张的声音破空响起,他的衣袖被人强行一把抓住。未殊凛然一惊,回头厉喝:“你怎么在这里?”
无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公子,您不能跟着阵中的幻象走。”
未殊顿住了。
方才那片刻的激动与恍惚已从他脸上消褪得干干净净,此时此刻的他冷漠而苍白,月光、大雨和女孩,都已经离他远去。
是无妄救了他。
“你怎么进来了?”他平心静气地发问。
无妄道:“我来帮公子寻阿苦。”
未殊看了他半晌,笑了两声,“我竟不知,我身边有个这样厉害的书童,竟能破了我的阵法。”
“我本不是寻常书童。”无妄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袖子,嘴上说得坦然,神态却仍似个心怀恐惧的孩子,“公子您……您知道的。”
“我不知道。”未殊漆黑的眼眸宛如冰冷的泉,“圣上不就是盼望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无妄哑然。
公子迟钝了这么些年,他几乎都要忘记公子曾经是多么尖锐、多么乖戾的人。
他转身而去,“公子既然已清醒了,便赶紧去找阿苦吧。公子想必也不须我来多管闲事了吧?”
未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之后,目光愈来愈沉。片刻后,自己亦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清澈的泉水声,叮咚、叮咚,仿佛九坊西边那一条欢快的小河。
河边,有三五成群的妇女在洗衣裳。捣衣杵啪啪地落下,水花四溅,女人和孩子的笑声混在一处,晾衣绳上样式俗艳的各色衣裳迎风招展。
“哟,这不是扶香阁的花魁么!”
“嘁,带了娃了,早不是花魁了。”
“花魁娘子,那女娃娃是哪家男人的哟!”
“我看她生了双狼眼睛,莫不是舍卢男人的种吧!”
“好歹是个花魁,怎么能让舍卢人……啧啧。”
女人在河岸边沉默地摊开了衣裳,嚼舌的妇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抱着衣篮子起身离开,谁都不愿和她多说话。背篓里的小女孩咬着手指懵懵懂懂地看着,女人把她抱了出来,迫使她正面对着自己,神情很严肃:“你给我听好。”
小女孩竭力摆出一副和她娘一样的严肃神情。
“你爹是大历****将军池奉节,可不是什么舍卢人。”女人盯着女孩那双浅色的瞳仁,仿佛想将她看穿了,“你娘……你亲娘虽然是舍卢人,但她很可怜。她和旁的舍卢人不一样……”
末了,女人叹息一声。
“还有一桩,你给我记牢了。”她随手揉乱了女孩的头发,“你老娘永远是花魁。”
“阿苦?”
喉咙干哑,仿佛是被方才的大火烧穿了。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失却,只感觉到自己被兜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而后便是水声,和着那泉流叮咚,似最悠闲而无辜的旋律。
水。
她所渴望的水,带着厚实的温度,带着柔软的触感,自唇间渡入。涓涓然,安静地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再将她的灵识一点点地找回。
下意识地知道对方对自己很好,她颇为眷恋地蹭了蹭。“还要……”口中发出猫儿一样细细的嘤咛。
对方不厌其烦地给她喂水喝。她觉得自己几乎被烧残的生命仿佛再次从灰烬里拼凑了起来,如一个初生的赤子被水流温柔地包围,再没有烦恼,再没有欲求,再没有痛苦。
这个人的怀抱,一如三千清凉世界。
未殊抱着她,一口一口地给她喂水,罢了,却眷着她的唇,牙齿轻轻地咬住了,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
眼皮下有眼珠滚动,她在装睡。
他咬了下去。
“啊——”她蓦地惊醒,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眸,吓得又是一声大叫:“啊——”
他伸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并没有血腥味。于是很疑惑地侧头,“我咬疼你了吗?”
她打蛇随棍上,捂着嘴哭叫:“疼,疼死了!”
他看着她表演。
已是后半夜了,繁星满布的夜空于漆黑中透出了幽微的光芒,月亮隐去了考星塔后,阴影将两人笼罩,仿佛是最安全的牢笼。他原是抱着她坐在小池边,她却偏要闹腾,磕磕碰碰间她一脚都踏进了水里。
他终于开口:“你又想掉水?”
她立刻缩回了脚。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今日为何要乱跑?”
她想了半天,日前所见却已是恍如隔世。似乎是公主要师父娶她,然后自己就跑了?
她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我为何要跑。不过,公主殿下比我大了几岁?我得叫她师娘吗?”
未殊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好像看着一个傻子。
“你什么眼神……”她嘟囔。
“你……”你不在意?话到口边他却问不出来,反道:“往后不要乱跑,这里阵法很多,会死人的。”
“有什么关系,这不都是师父的园子吗?”阿苦腆着脸,不知羞耻地笑,“师父总会把我救出来的嘛,师父总是这样厉害的!”
还真是一点也不在意啊。
未殊想。
“不过,师父,”阿苦忽然又缠了上来,“您一定要给我找个师娘的话,别是沐阳公主好不好?我可得罪过她,她会虐待我的……”
仿佛松了口气般,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会娶她。”
阿苦眼睛一亮:“真的真的?!”
“嗯。”未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语意含混的话,“我不会娶别人。”
阿苦开心了,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他:“师父真好!”
未殊由她抱着,心中想,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丫头啊……
虽然时常生气闹别扭,但只要一点小恩小惠、一点小小的示好、一点小小的安慰,就能让她心满意足了。阿苦看起来很难哄,其实却是最好哄的了。
小王爷他们将所谓成亲说得神乎其神,而阿苦又如此在意的样子,也许……他是该考虑考虑了。
藤萝扑朔之间,泉水自山壁上滑落下来,溅珠碎玉般跌入池水之中,叮咚有声。夜风拂过池水上的飘萧草木,荷叶蔓生,白莲尚只露出一点小小花苞,已见出娉娉婷婷的风韵。未殊抬起了手,将女孩的身躯温柔地揽住。夜色如隐秘的同谋,将他的心跳和声线都掩饰得很好,他轻声说:“阿苦……”
“师父真厉害。”阿苦却满眼崇拜地看着他,“能做出那么厉害的障眼法。”
未殊的眸光微微一静,“那也不完全是障眼法。”
阿苦睁大了眼。
“那是机关。”未殊道,“如若不慎,能伤人性命。”
阿苦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不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靠,口里却还犟着:“你你,你莫非要害我?”
未殊失笑。
“我若想害你,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说完,他很潇洒地负袖欲行,却又忽而转身,拉过了她的手,“叫你不要乱走,跟我走,知不知道?”
不管怎样,方才那样的胆战心惊,他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你不是想知道考星塔上有什么?”
“是啊是啊!”阿苦欢喜地跳了起来,“师父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未殊没有答话,而已然牵着她走入了陈旧的考星塔。
站在塔基向上望,重重叠叠的木梯盘旋而上,数不清一共有多少层,最中央汇聚于一个暗黑的点,仿佛是宇宙的终极。
未殊将每一阶都踩实了,才指点阿苦走上下一阶。木梯危险地晃动,好像真是从没承受过两个人的压力一般。她苦着脸抬头道:“可不是我重啊……”
“注意脚下。”未殊淡淡道。
高处的风愈冷,自脚底的一格又一格小窗透入,将人全身都吹得凉透。初时还无知觉,攀爬得久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只有抓紧了师父牵来的手,道:“你要给我看的东西,都在塔顶上么?”
“嗯。”
好,我爬……阿苦咬了咬牙。
未殊却停了脚步,回头,思索着道:“很累么?”
阿苦大叫:“别停下来呀,停下来我头晕——”
未殊却不由分说地在狭窄的楼梯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天地就是一旋,而后她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她羞赧极了,自己也不是这样无用的人吧!可这毕竟是半空中,她着实不敢乱动,手脚都收拢了蜷在他胸前,他低头,便看见她猫儿一样的眼神,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她似乎长大了,变得奇怪了。
他将她抱上了考星塔顶层,她挣了下来,一眼望去,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尖尖的塔顶四围是城堞样的瞭望台。大风哗啦吹来,撞上石壁,又倏忽退却。眼前是一望无遗的苍穹,黑暗的无垠的夜幕在她面前展开,无数颗星辰点缀其上,明灭闪烁,宛如眼波凝睇。
她看了看夜空,又回头,师父就在她身后。
塔顶狭窄,他的身躯几乎包围了她,他的手搭在石壁上,便仿佛将她环住了。她脸上微红,有些仓促地转回了头去。
“那边,”师父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是银河。”
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一条璀璨发光的星河正在夜空中缓缓流动,她不由得惊呼:“我知道我知道!”很想证明什么似的,“那个,那个是织女对不对?”
未殊顿了顿,“那是牵牛……”
“哦,”阿苦有些沮丧,旋即又道,“没关系的,牛郎和织女是一对儿嘛,他们不会介意的!”
未殊沉默。两颗星星,当然不会介意……
女孩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她分明没有学会什么东西,却好像还真的很有热情,对那广袤星空指指点点的,不时好奇地回头询问。他不禁感到奇怪了,她到底为什么总能这样兴奋呢?好像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和疲惫一样。
这星空他已望了二十多年,他一个人面对着星空时,只如多年好友默坐相对,彼此想说的都已洞悉于心而不必再宣之于口,彼此想走的时候也都不会挽留。
他对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态度。
或许他骨子里的确就是个冷漠的人吧。
“师父,”女孩突然发问,“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未殊一怔,低头,女孩的眼睛被星光照映得熠熠生辉,正专注地凝视着他。夜风冷彻,星野无言,四方寂静,在这一刻,他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他鬼使神差地应和了她无聊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
“我喜欢破军!”女孩大声道,“因为它威风!”
未殊笑起来,“最威风的也不见得是它。你可知荧惑一出,天下皆灾?那才叫威风。”
师父一笑,她只觉天地都生春,熏得自己摸不着东西南北,“那不是坏星星么?我不要坏星星。”
未殊想了想,“好星星啊,那便只有牵牛织女了吧……又或者,五星聚东井?今上御极的元道二十七年,就见到五星聚东井……”
他忽然不说话了。
阿苦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促他:“快说呀,五星聚东井,那是怎样了不得的星象?”
未殊抿紧了唇。
头在疼,有冷汗自额间流下,渗入发中。他的手指嵌入了石壁,表情却没有变化。
“师父?师父!”阿苦觉察到不对,话里便慌了,“师父你是不是又——”
“我没事。”未殊却略微急促地截断了她的话,甚至还宽慰地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年……五星聚东井,大历皇帝自沉赤海,圣上在西平京登基立国。”
阿苦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
你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吧,这样,真好。
不要像我,历经杀伐,看遍人世,最终落得个噩梦缠身,永不安宁。
他的手渐渐往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又收了回去。他转过头去,话语沉沉如夜钟:“阿苦,我也许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厉害。”
阿苦眨了眨眼,眼底是漫漫的星光。
“嗯?”
这次换她使用“嗯”字真经了。
他低头,拉过她的手。他细细端详其上的纹路,天纹在中指下弯,地纹向上分支,两条人纹一到兑宫一到乾宫……这样手相的人,聪明、善变、顽强、任性、不顾一切。和他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手心里痒痒的,阿苦咬了咬唇。
未殊低声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却全是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说:“师父就是师父。”
未殊摇了摇头,“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阿苦怔住了。
只记得当初自己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奇怪呢。
“我的名字是今上所取。”未殊静了静,他的背后是沉默的星空,“他说我是行军途中的弃婴,来路不明。我没有父母,没有国家,‘未殊’这个名字,只有抚养我成人的帝后二人知道。”
阿苦慢慢地道:“他们为何不让旁人知道你的名字?”
未殊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防着我,总怕我有一日会想起来一切。我过去或许也希望自己能想起来吧……可现在当真想起来了,却只觉毫无意趣。”侧首,星穹无言,长风苍凉,“原来,过去的我是那样一个人。”
阿苦低下头,将手在衣料上使劲蹭着,声音仿佛是被夜露****了:“你说的过去,是太烨四年之前吗?”
未殊看着她,却看不见她的表情。他的目光愈加深了下去,话音沉沉的,被风送来时,已减却了温度:“是,那时我似乎出了点事,将圣上吓坏了。”
她追问:“什么事?”
“不知道。”未殊转过头去。
檐头铁马轻撞,叮当作响,铃声之外的黑夜更加空旷。未殊安静的侧颜苍白如鬼,眼神里渐渐浮凸出类似绝望的深黑色泽。阿苦固然看不懂他的绝望,却竟然很是迷恋,那深渊一样的眼神明明危险,却太勾人,她不由得靠近了一些,两人衣料摩挲,在这空阒的夜里令彼此都吃了一惊——
“师父。”她突然抓紧了他的袖子,这是她最习惯的依赖他的姿势,“你没有父母,没有国家,可你的父母和国家都不是你自己啊!你就是你,就是我师父,怎么能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未殊微合眼帘,轻声:“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阿苦拼命点头。
“我曾经骗过人。”未殊说,“我骗了龙首山上的守卒,使得舍卢军队长驱直入,取了大历朝廷。”
阿苦愕然,点漆似的双目都瞪得圆了。
未殊不想去看她那一副伤人的神情,只是麻木一般继续道:“我领着今上的队伍一路追往南方,将大历敬毅皇帝逼得跳海身亡。
“我算出了城中投降官兵的密谋,告知了圣上——于是西平京的每一条街道都悬满了尸首,一年多后,腐臭不散。”
“不要说了……”阿苦的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师父眼中的那深渊断裂开了,迷惘与忧伤从其中逃逸而出,散碎成幽幽的星光。她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一意孤行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清亮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圣上抚养你长大,你帮他做事是应该的,没有错。”又很坚定地补充了一句:“不管怎样,我都相信师父!”
“不。”未殊却摇了摇头,反驳得很简洁,“杀戮在任何时候都是错的。”
阿苦呆了呆。
师父的词汇太丰富,她没有听懂。
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冷不冷?我们进来说吧。”
考星塔顶层原来还有一间石室。未殊点燃了四面的壁火,顿时将外间的寒气隔绝开来。视域骤然明亮,阿苦伸手挡了挡眼睛再放下,便见到石室中央的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浑天仪。
“这与皇后送你的那一只好像。”阿苦惊道,“是照着做的吗?”
未殊掠了一眼,淡漠一笑。
那笑却是嘲讽的。
石室中还有一张床榻,一只木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未殊站在窗前挡着寒风,于是这一室里都是他被火光映出的影子,重重叠叠地罩着她,她有一种自己被他拥抱着的错觉。
她背过身去,讷讷地伸手转了转那小浑仪。
“我原在占算上有些天赋,”说出这样的话,未殊的神态很自如,并不是刻意的骄傲,只如天经地义一般,“天下大定之后,圣上便让我守着司天台,赐了我这一座浑天仪。”
阿苦道:“这浑天仪不是太小了么?”
“不错,它并无实用。”未殊道,“圣上只是用它警示我安分。”
他很平静,阿苦却听得胆战心惊。
“那……”
“圣上还赐了我一味药。”未殊闭了闭眼,“在……太烨四年之后。所以,我才忘记了许多事情。”
灯火煌煌,白衣振振,冷风透入他的衣摆,他似乎又离她很遥远了。她上前了一步,他凝视着她,安安静静地道:“阿苦。”
“嗯?”她仰头。
“我是这样的人,你还相信我吗?”
“相信。”
“可你根本不知道太烨四年之前的我是怎样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杀人放火,为人鹰犬……”
“我知道。我见过你。”
未殊顿住。
“你很好,我是来偷梨的,你不仅不拆穿我,还送了我一件白袍子。”阿苦说,“九年以后,我当街行骗,你也没有拆穿我,反而还收我为徒了。”
未殊抬眼,女孩的目光亮如灯火。
“师父,你不是坏人。”她低下了头,半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抬起头来,“你如果是坏人,我不会喜欢你的。”
星辰,灯火,风,月,夜。
都在这一刻,寂静如死。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未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强有力地,如同催命的符咒,如同搦战的急鼓,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他却这样地当真,而在这当真的一刻,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曾经千军万马中驰骋而过,也不曾给过他这样的幸福。
看着他的沉默,她却忐忑得声音都颤了:“师父——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侧着头,仿佛思索了片时,微微一笑,“我知道是真的。我是阿苦第三喜欢的人。”
阿苦咬了咬唇,感觉有些不对,又不知如何反驳。他却走到桌边,对她招手,“我来教你看浑天仪。”
她闷闷地走过去,跟着他一同肩并肩地蹲下,视线与那浑象上的黄道平齐,他伸手将浑象轻轻地一转——
“浑天仪由浑象和浑仪组成,这是黄、白、赤三道,这是天轴,指向天极星……这是子午圈,可以调节天极……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的经行轨迹,都在其上……”
阿苦听得虽云里雾里,却到底知道这是极厉害的东西,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全部被囊括在这一个小小的球体之中,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她侧过头,师父的神情认真而坦荡,她很熟悉这样的神情。每当谈到他的天空时,他就会变得很遥远,好像成了天边一个俯瞰红尘的影子。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那我们,在哪里呢?”
他微微一顿,“我们啊,太小了,浑象上看不到。”
“这样啊……”她有些沮丧。
“我过去被圣上关在考星塔上,很难受的时候,就会抬头看星星。”他安安静静地说着,岁月里的那些痛苦在他的话中都淡无痕迹,“日月星辰,都是无情的东西。与无情的东西相处久了,人也就自然变得无情。”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无情,而只是因为他孤独。
在孤独中太久,他不记得要怎样说话、怎样表情,日月星辰不会向他提问,也从不索取他的回答。身边的女孩却不一样。她总要追根究底,总要折腾胡闹,总要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盯出一个答案来。
比如此刻。
她沉默地望着他,眼神微微黯淡了,可她还是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如果不继续说下去,她就会一直这样盯着他,直到把他的骨肉皮都看穿。
“阿苦。”他说,“你的朋友很多,你有很多喜欢的人。可是我不一样。”
他站起身来,高高瘦瘦的身影将女孩覆盖了,他低头看她,眼神清寂,好像永恒夜空。
“我没有朋友,我也只有一个喜欢的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去喜欢一个人,可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并不多。
“阿苦,你知道吗?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的,我自己。
“这样的我,你还要么?你要的话,就自来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