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痛苦、似享受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个大人了一般,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放我下来,小炉子要被你压碎了。”
未殊缓缓地放开了她,目光一错也不错地打量她上下,面色白得像鬼,骇得她忙道:“我没事。”
她是随口一说,他却上了心,反反复复又审视一遍,道:“怎么头发解了?”
长发披落下来,他才发现她已出落了八九分的清丽容颜,眼角眉梢都流转出清澈的光华来。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没想出来怎么回答,一个娇怯怯的声音横插了进来:“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阿苦转头看去,却是沐阳公主晏泠,一身行头比花灯还耀眼,而她手底缓缓旋转着的,可不正是方才她看中的那盏“考星塔”!
阿苦又转过头来看未殊,未殊的表情略微一僵。
他之前忽然消失,便是去陪公主了么?
晏泠走来,握住了阿苦捧着暖炉的手,扬眉笑道:“原来他还舍得放你出来。”
话说得亲切,眼里却带着锋芒,舍卢女孩子从来不知避忌。阿苦心里早惦记着这公主很会“吃醋”,往后退了一步,将手炉抱紧了,警觉地看着她。晏泠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却很自然地伸臂挽住未殊道:“原来你在这里,父皇还想找你一同上楼看灯呢。”
未殊稍稍侧身,淡淡道:“微臣何来的福分上承天门看灯。”
晏泠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缩了回去。“福分这东西真是不好说,老天爷有时候瞎得很。”
未殊道:“殿下这话,臣听不懂。”
晏泠瞟了一眼瑟缩在他身后的阿苦,笑容骤然变冷,“本宫也不懂,这小丫头身量都未长全,你倒看护得紧。你这是防着谁呐?”
未殊道:“小徒心性未定,自然要靠师长护持。殿下金枝玉叶,自幼得人照料,不需设防,原是殿下福泽。”
这话若出自旁人口中,只似谄媚;出自未殊口中,翻如嘲讽。晏泠听得很不是滋味,她虽然是出生在太平时节,却毕竟不同于汉人家的闺阁千金,哪里是那种处处要人看护的娇弱姑娘了?
可是仙人的神色虽然平静,她却知道如果她再拧着来,只会更惹他厌。
仙人便是这样,他从不把喜欢与不喜欢说出口,但他区分敌我的态度却泾渭分明。他很和气,但也很顽固。
是以晏泠静了很久,再开口时,声调已软了下来,“既然人已找到了……你就再陪我一会吧。”
“不好!”阿苦突然跳了出来,“师父是要陪我的!”说着,她紧紧抓住了未殊的袖子,充满敌意地望着公主。
晏泠没好气地道:“你这孩子,带上你一起还不成么?”
阿苦斜眼,“你太老了,我不要跟你走一处。”
晏泠气结,伸手指着她对未殊道:“这便是你的护持法?连点尊卑礼数都没有?”
未殊表情不变,“阿苦。”
阿苦嘴角一撇,有些委屈,却不得不说:“公主殿下,我错了。”
这样的话她说得也顺口,说完也不当回事儿。只是未殊的神色却愈加深浅莫辨,与晏泠说话时似乎便少了些耐性,“殿下还有何事?”
他神色静默,虽然没有任何恶言恶语,却已是拒人千里的姿态。搁在这上元夜里,直叫晏泠心中寒战。她感到全身都是尴尬的,讷讷道:“你便陪我一会也不肯?我求你的事情……”
“殿下。”未殊轻声提醒,“慎言。”
晏泠住了嘴,眼神里却很不甘。舍卢女子将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阿苦偷偷瞧着,她知道这公主的心思,可她一点也不想帮她。
晏泠将手中的花灯提了起来,日月微旋,她的容颜重重映在那灯火间,美丽得像一个梦。她说:“那你收下这个,好不好?”
未殊本想说不要。可是一转头,却见阿苦直直盯着那花灯,几乎要流出口水来了,便道:“多谢殿下。”
过夜半后,街上的行人便渐渐稀少了。阿苦捧着手炉,未殊提着影灯,两人一同回司天台去。未殊将无妄给他的钱串子掂了掂,低声道:“你不买些什么?”
花市灯如昼,她略微疲倦的声音清淡地浮起又落下,“没什么喜欢的。”
明摆着是耍赖的口吻,他却没听出来。
他似乎心情也不好。
一路往北,通宵达旦的喧嚣也透出了力竭的迹象,不远处的殿宇楼台重檐叠瓦,俱悬满璀璨华灯,恍如千万双冥冥的眼,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座醉生梦死的城池。热闹吵嚷的声音虽然已经消歇,却好像还在他们耳畔轰隆作响,她恍惚地踏着地上他的足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
他抬头,望向宫墙之上那一轮圆月,明如玉盘,却挂着斑驳的痕,好像纵横的泪迹。这样团圆的月相,其实本身并不好看。
“阿苦。”
“嗯?”她怔怔。
“再过三日,你便要去太医署点卯了,知道吗?”
“……哦。”
“太医正姓杜,皇上让你跟他学习。他也是我的好友……”
阿苦忽然不走了。
未殊回过身来,“怎的了?”
阿苦双手抱着那紫铜手炉,指甲都要抠进炉身的丛丛孔洞里去了,她低头闷了半晌,开口道:“我就跟着你学,不好么?”
他顿了顿,“是皇上……”
“我一定不贪玩了。”她看着他,月光落进她的眼,发出清淡的微光,隐约似水波荡漾,“我不闹了好不好?我认真学,你别不要我……”
“我怎么会不要你?”他冲口而出。
然而这一句话竟坏了事了。眼看她嘴角微微一动,鼻子一抽,那眼眶里的泪水倏忽便铮然落了下来,她哽咽着大声道:“你别不要我,我怕得紧,你可不能走,不能像我爹那样……”
好像有什么将他钉在了地上,他竟然挪不动步子。他可以拍拍她,可以抱抱她,他甚至可以吻她——可是这一刻,似乎他再也不能那样做了。
月色白得几近透明,片刻之前的流光仿佛还绚烂在眼底,此时却已经变成一片轻飘飘的灰。他的脑中一团乱麻,他根本不能思考,头很痛,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也许是夜晚的风太凉,他不得不将衣裘揽紧了,却仍旧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你,”他艰难地开口,话音却干涩窒闷,“你怕什么呢?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