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饼子落葬,阿苦没有去看。
她现在知道了李大饼子也并非是喜欢她才想娶她,他是花着别人的钱帮别人办事。沐阳公主讨厌她,所以要李大饼子把她娶回乡下去,这一层她已经想通了。可是沐阳公主为什么讨厌她,她想不通。
“因为她喜欢你师父啊。”小葫芦倚着窗栏往嘴里抛杏仁,漫不经心地道。
“她喜欢我师父?”阿苦愕然。
小葫芦点头,“嗯啊,就她看他那眼神儿……啧啧。整个一痴女子。”
阿苦更加糊涂了,“她喜欢我师父,为什么就要讨厌我啊?”
小葫芦给噎着了,咯咯咳嗽了好久才把那果壳吐出来,脸都红了,“这,这是有点儿纳闷啊……她吃醋了吧!”
阿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懂了。”
吃醋么,妓院里男人打男人,女人打男人,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女人,她见得多了。吃醋的人是不讲道理的,她懂。
然而小葫芦那边却没声息了。她纳闷地走过去,和小葫芦并肩站在窗台边往下看——
那人也正抬起头望着她,白袍子迎着暮秋的夕光,险些晃瞎了她的眼睛。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却也不动,就那样平静地与她对视。他的眼神很深,是她不愿去探究的深,他望着她的时候,她会有一瞬的眩晕,然后便是失落,仿佛在梦里一脚踏空、小腿猛地一抽却只能踢到空气,那样地失落。
旁边已经聚集起了围观的人。上次开窗嘲笑阿苦的那个年轻娇美的纤露正徘徊在他周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纤露是扶香阁正当红的头牌,她上去了,旁的花娘便不敢再上,只能暗地里戳她脊梁骨。垂髾飘动,叠胜轻摇,夜风中浮动的胭脂香气令人闻而欲醉,未殊就站在那一片花红柳绿的中央,安安静静地抬头望着她,钱阿苦。
她知道他今晚为何这么招眼。因为他没有戴面具,这个呆子。一身了无装饰的白袍子,一把青色的衣带,衣带扣上空空的,连个玉饰都没有。夜色是在一瞬间铺下来的,褪了面具的他的脸,干净得就像今晚的月亮,清冷得就像今晚的月亮,遥远得就像今晚的月亮。
“这位公子,可有中意的人了?”纤露团扇掩面,笑得矜持,眼角斜飞出一缕风情,“那是花娘的女儿,可不是花娘。”
未殊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纤露不由得往上头看了一眼,却见阿苦也正发着痴呆,心里冷笑一声,便娇笑着去拉他的衣袖:“哎哟公子,要不我带您去见她?”
未殊表情微微松动,阿苦听不见他们说话,却只看到纤露拉着他雪白的袖子将他往楼里引,心里一下子发了急,两手撑在窗台上便跳了下去——
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呼!
小葫芦倒一点不着急,就那样看着阿苦落到一楼的房檐上,敏捷地一滚便跳下了地,可是还没站稳,身子就被人抱住了。
这一来直把阿苦吓得脸色煞白,跳个楼都没有出事,偏偏被人一抱就狠狠一趔趄,一脚便踩在了那人的鞋履上。她转头便要骂流氓,却听见耳畔低低地“嘶”了一声,她的脑子轰地一声傻掉了。
未殊好不容易揽着她站稳,便放开了她。“你不该这样跳下来。”他过了半晌,才说出话来,话音已没了起伏。
阿苦低头理了理裙子,便没再把头抬起来。
“你母亲在哪里?”他说,“带我去见她。”
周围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她困惑了,嗫嚅着道:“你见她干嘛?”
他不再回答。她无奈地败下阵来,“你跟我来。”
弋娘在前厅里陪酒,阿苦死活拖了她出来,穿过厨房,来到僻静的后园子里。弋娘喝得有点多了,还在不断念叨:“你别怪你娘狠心啊,李大饼子死了,我一个做花娘的也不好去看他是不是,我还得赚钱养你啊是不是……”
“他死就死了,跟我没关系。”她还没有把自己那天听见的事情告诉老娘呢。
“哎你怎么这样心硬啊你这死丫头,他好歹给你送了那么多钱,不然你现在吃的穿的都哪里来的——”弋娘突兀地顿住了话头,将后园中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三遍,慢慢开口,“尊驾是……?”
“这就是我师父。”阿苦低声说着,躲到了弋娘身后,不想看他。
未殊上前一步,礼貌地一欠身,“在下司天台监正,有事叨扰,还望海涵。”
阿苦听得耳朵都痛了,仙人何时这么讲礼数了?
弋娘却很平静:“司天台?有何贵干?”
“钱姑娘资质聪颖,在下希望能带她入署教习。”
阿苦云里雾里,而弋娘已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你要带她走?”
未殊略一停顿,“是。”
弋娘下意识地揽住了身后的阿苦,活像是在老鹰面前护住小鸡的老母鸡,“这怎么可以,她得待在我身边。”
“待在您身边,然后落娼籍么?”未殊安安静静地道,“她已经成人了,若要挂牌,也在最近了吧。”
阿苦的脸红了,弋娘的脸黑了。
弋娘脸黑自然因为未殊话语的尖锐,阿苦脸红却是因为那句轻飘飘的“她已经成人了”。
而未殊仍未觉出丝毫不妥似的,“在下带钱姑娘入署,可以保她脱籍,教她一技之长。若悟性好了,还可成为女官。”
弋娘沉默了很久。
“你先回去。”她拍了拍阿苦的手背。
阿苦担心地看了未殊一眼,却只敢看他的白衣,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在凝视着她,这让她胆怯。
“娘不会吃了他的。”弋娘没好气地道。
阿苦没有搭理,径自走了。
弋娘看着女儿的背影,那么幼稚又顽固的孩子,喜欢和不喜欢都摆在脸上,就连一个背影,都充满了年轻的生气。她低下头,叹息了一声。
“她是不会给舍卢人做事的。”弋娘转过身,轻声道,“更加……不可能进宫。”
未殊的瞳孔微微一缩。“您过虑了。我不会让她……”
弋娘看了他一眼。
未殊上前一步,又站住了。暮色渐沉,他的表情晦暗难明,“我只想保护她。”
“是么。”弋娘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已冻结,“男人。”
小葫芦已经回家,房间里黑黢黢的。阿苦走进去,也不点灯,便滑坐在门边,抱着膝盖,睁着眼睛,发呆。
心里时而是茫然的欢喜,时而是可耻的恐惧,她自己都辨不清楚。
师父突然出现在扶香阁,突然对她娘说出那样的话,突然要带她走。
这一切都是那样地匪夷所思,仿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令她恐惧,恐惧得抱紧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推门,她的身子却正堵在了门口。那人似乎停顿了片刻,才透着门缝低声道:“阿苦,收拾一下,随我去司天台。”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一样。
“为什么?”她问。
“……你留在这里不安全。”他如实相告。
“为什么?”
“李继忠死于非命。”他斟酌着措辞,“我放心不下你。”
“我不是问为什么不安全。”她突然抬高了声调,“我是问,我不安全关你什么事!”
那边静了。这一晌的安静顿时又把她抛进了万丈深渊里,她再也不能自己一个人抵挡这恐惧了,她一定要拽一个人作陪——她一把拉开了门扇,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他的身子僵硬了。
她不管,她只知道他的心还是跳着的——他也不是没有心嘛!她将脸埋进他雪白的衣襟里,手臂环住了他清瘦的腰,闷闷地、自胸腔里唤了一声:“师父。”
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唤他师父。这软软糯糯的一声唤,让他有些惊慌失措。
“嗯。”他只能仓促地应。
“你关心我的对不对?”她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嗯。”
“你不会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的对不对?”
“嗯。”
“你不会害我的对不对?”
“嗯。”
一次比一次答应得快,好像害怕他不答应她就会立刻松开手跑掉。她终于满意地笑了,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那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