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冰回到李子坝,妈老汉居然还在看电视等他,一进门妈妈就问吃了饭没得?沈景冰回答吃了。妈妈赶紧从厨房锑锅里热了一碗猪脚杆藕汤端出来,要沈景冰喝。沈景冰其实已经吃得气鼓食胀了,但年轻人的胃是用橡皮做的,沈景冰接过来几口就喝下去了。妈妈还没来得及把筷子递给他,沈景冰已经用手把一坨藕一坨猪脚塞进嘴里了。妈妈笑着对老汉说,你两爷子都是一样的,吃个东西像饿死鬼投胎。爸爸笑了,为自己的成功的遗传感到满意,说,男人吃东西就是要有点气势,吃得才做得噻。沈景冰还沉浸在和李琳见面的混合中喜悦和伤感的情绪中,没想到听见爸爸对沈景冰说,他们准备后天回去。沈景冰一听大吃一惊,说才来几天哦?着急回去干啥子?爸爸说,猪还养在你舅舅猪场里,久了不好得。沈景冰说舅舅养二十几头猪,多一头有啥子嘛?相当于托儿所里面多了个娃儿。爸爸说,话是嫩个说,但时间久了总还是不好得。土头还有萝卜,再不回去,萝卜一裂口口就卖不出去了。沈景冰有点难过,说萝卜值得到几个钱嘛?妈妈说,咦,一块土的萝卜还是要卖百把块钱哈。还有菠菜也怕要黄了。沈景冰听了啥子心情都没有了,除了难过。不仅仅因为离别,而是因为别的。想起读书的时候,水獭说过,他妈老汉长期过着候鸟一般的生活,在海南和武隆都买了房子。冬天去海南晒太阳,重庆冷得哈戳戳的时候,老两口还在晒沙滩窑裤照片;夏天热的时候到仙女山住上一两个月,打电话回来说晚上还要盖铺盖。想起读书的时候喜欢看些哲学书,因为被那些神奇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论调所忽悠,以为能找到所谓人生的意义,但结果是更加迷茫。如今,沈景冰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不说能为父母提供像水獭父母那样的生活条件,至少让他们可以不为一百多块钱的萝卜、菠菜就被逼放弃和自己孩子住在一起,那该多好?这一切,是不是就是自己人生意义的一部分?想起几年前还在建筑工地上班时,参加同事家人的葬礼,在火葬场墙壁上看见的一段话: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生活,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因为死亡留下的痛苦并不属于你,而是属于那些活着的依然还爱着你的家人。
——沈景冰心情有点激动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一生永远不会自绝于生活的理由。想起自己在建筑工地上班那年,年底结账老板跑球了,群情激愤的同事们吵闹着要爬上一百多米高的吊塔讨薪。沈景冰一激动,差点也跟着爬上去。现在想来,和自己期望照顾父母一生的愿望比起来,那只是自己人生旅程中的一个瞬间。在波澜诡谲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自己用生命去参赌,真的不值得。想起因为几千块钱差点去爬吊塔,一种深深的愧疚从心里涌上来。但是他们就要回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看不见摸不着的“现实”,如同隐匿在什么可以隐形的东西背后的墙壁,在看似阳光明媚的某个转角处,冷不丁地露出来,迎头撞你一个包。沈景冰想了想,说明天请你们吃饭。妈妈说,花哪些冤枉钱干啥子嘛?就在家里做饭就是了。爸爸也说要得,就在家里吃,一家人可以好好吹哈牛。然后让沈景冰赶紧洗脸洗脚去睡觉,说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在关了灯的书房床上,沈景冰就回到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被对李琳的思念充满。
想起起以前和陈卉分开后,也觉得很受伤。但那时的感觉很不一样,大概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更大一些。最大的后遗症,就是和同学断了往来,怕同学说起,没有面子。如今,和李琳的感觉完全不同。经过了相亲相爱的时光后,沈景冰突然觉得李琳早已成了自己生活、甚至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了李琳的日子,不管把自己每天的事情安排得再紧张,世界似乎早已沦为虚空——每次停下来,哪怕只有几秒钟时间,沈景冰也会想起李琳,也能感受到没有了李琳的世界的无趣,和毫无希望。想起以前,每天和李琳在一起,身体似乎也合为一体——性也许是一个方面,现在沈景冰觉得没有了李琳身体契合的自己,身心早已残疾。有时候,独自一个人难受时,沈景冰每做一件事,会想李琳会怎么要求他。会坚持洗手、刷牙、勤换衣服。没事还会收拾屋子,每天把屋子搞得像李琳还在的样子,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安心些。
最深沉的爱,就是分开以后,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黑暗中,沈景冰想起在书上看来的一句话,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126
李琳回家后,妈妈房间门是关起的。知道她要回来的爸爸一直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等她,问她还要不要吃宵夜。李琳说不吃,要减肥。然后李琳找好衣服洗了个澡。爸爸感觉今天李琳的情绪还不错,本来想和她聊一会,但看见时间太晚了,就让李琳早点睡。李琳躺在床上,看了会韩剧,半天睡不着。想起沈景冰来。觉得这人真的是有点特别,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外表还是有点猥琐。主要是衣服太旧了,更不用说讲究什么款式。但聊不到几句,就会觉得心情很愉快,而且说话眉飞色舞的沈景冰看上去越看越顺眼。其实恋爱就是这种感觉,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越看越顺眼——也许别人看来脸上还有麻子,而身处其中的人会觉得那些窝窝里面全是情趣——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个道理。听见爸爸还在外面看电视,反正也睡不着的李琳穿好衣服走出来。李琳的事情已经成了全家的心头大患,爸爸也不例外。一直心疼李琳的爸爸原先是支持李琳的,原本让她和沈景冰相处一段时间,自己从侧面去敲下边鼓,给老太婆做点思想工作。但没想到沈景冰哈戳戳的,竟然把老太婆血管搞爆了,爸爸也不知道该啷个办了——就像中国政府一样,本来想给朝鲜和韩国美国搞好关系帮点忙,没想到六方会谈都要召开了,金三胖不仅开枪打死几个韩国游客,还在边境试爆了一颗核弹,中国政府像李琳爸爸一样,当场哈在一边——开始的时候,李琳爸爸也很生沈景冰的气,甚至舅舅提出让刘鹏找人去弄沈景冰时,他也默不做声投了赞成票。这件事发生很久以来,李琳爸爸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一边是看着李琳很痛苦,自己很心痛;另一边老太婆不停地喊打喊杀的,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当老太婆全天候的出气筒。爸爸一直想和李琳谈谈,但李琳平时心情也不好,动不动几天住在姑姑家不回来。偶尔在家,说话爱理不理人的,爸爸也不知道啷个办。看见李琳穿着睡衣走出来,爸爸立刻站起身来,先假装问了哈李琳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李琳说睡不着,爸爸立刻招呼李琳坐。李琳走过去,挨着爸爸坐下来。爸爸连忙把电烤炉转了下方向,朝向李琳。李琳说不冷,又给爸爸转回去。李琳也突然觉得爸爸老了,自己感觉还不冷的时候,爸爸已经在用烤火炉了。想起小时候还在农村时,家里喂了条黄毛土狗,平实非常活泼,成天在李琳腿边转来转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到了冬天就会躲到煤炭灶下面。偶尔没看见,一捅煤炭,掉落的火星就会把狗烫得“嗷嗷”的从灶下面冲出来。李琳问爸爸,为什么狗老是躲在灶下面,爸爸说,狗儿老了,冬天就会很怕冷。人也是一样,老年人到了冬天就会戴帽子穿棉鞋就是这个道理。突然间想起这些事,想起怕空气干燥不敢开空调的妈妈,冬天一到晚上吃完饭就跑到床上坐着,盖着被子看电视,李琳心里有点难过,也有点内疚:觉得自己不仅没能照顾好已经开始年迈的父母,还给他们增添了麻烦。想到这里,李琳把头靠在爸爸肩上,眼泪流出来。
爸爸以为李琳还在为沈景冰的事情烦恼,心痛地摸了摸李琳的头,说:
“娃儿,我们都很担心你。你那个事情是啷个考虑的嘛?”
李琳想了一下,回答说:
“我也不晓得该啷个办?”
“啥子不晓得啷个办嘛?”
“我还是想和他耍朋友,但不知道啷个给妈妈说?你觉得我该啷个办嘛?”
爸爸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问:
“你觉得那个娃儿哪点好嘛?”
突然听见爸爸问这个问题,李琳一时答不出来。是啊?沈景冰哪点好呢?李琳想了一哈,说:
“我觉得他人还是可以,人老实,也没得啥子恶习,对我也好,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爸爸听了没做声,过了一会,说:
“耍朋友和结婚还是有点区别”
李琳听了觉得有点好奇,从爸爸肩上抬起头来,望着爸爸,问:
“有啥子区别嘛?”
爸爸回答:
“有时候耍朋友没想嫩个多,两个人觉得在一起愉快就行了。但真要是准备走到结婚那一步,还是要想多点”
“还要想些啥子呢?”
爸爸犹豫了一下,说:
“你要考虑一下这个男的有没得结婚的能力”
李琳越来越好奇,问:
“啥子叫结婚的能力嘛?房子、车子还是收入?”
“那些只是一部分,可以反映男的现在的状态”,爸爸回答,“最主要的是,你要看这个男的将来有没得照顾家庭和你的能力”
“这个啷个看呢?”,李琳有点好奇。
爸爸想了一哈,有点犹豫地回答:
“这个不好说,全凭你自己的感觉。比如你觉得他会不会一辈子都会对你好?他会不会愿意长期照顾家庭?”
“一辈子的事情哪个敢说嘛?”,李琳有点不舒服了。
爸爸一听有点着急了,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总会有一些感觉噻。你感觉他人成不成熟,平时是不是好吃懒做?对各人妈老汉好不好这些?”
“我觉得他还可以都嘛?啥子叫成熟呢?”
“男人成熟就是他各人晓得各人要啥子,而且不容易改变。你看隔壁二婶那个女婿,我估计开始就是觉得二婶屋头有钱,慢慢的,各人也有钱了,就发现各人其实还想要别的,人就变了”
“人都要变,哪个晓得以后嘛?未必那些一开始就有钱的二回就不会变咩?”
爸爸听了也没做声,叹了口气,说:
“是的,就是担心这些不好说的事情,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吧。其实二婶屋头也有问题,因为他女婿原来穷,屋头的人一直对别个也不好。二婶惹到就是一顿乱吵,时间久了,就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琳想起刘鹏说过的话,心里有点难过,没做声。过了一会,爸爸问:
“那他将来有些啥子打算呢?”
“他就是想好好上班,多挣点钱,将来买房子”
爸爸听了也没说什么,两爷子盯住电视看了一会。爸爸叹了口气,说:
“有空我会去和你妈妈商量一哈。如果你真的决定了,你也想一哈,是不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妈妈谈一哈,而且,你觉得有没得必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那个年轻人给妈妈道个歉什么的?不然你妈妈很难消气的”
李琳听了觉得很感激,又把头靠在爸爸肩膀上,脸被爸爸的粗呢子外套弄得有点痒。两爷子又说了点别的鸡毛蒜皮,爸爸说:
“娃儿,早点去睡了,我明天早上还要起来给你弄早饭。你妈在二婶家里今天不回来”
李琳大吃一惊,一直以为妈妈在屋头睡起的,就问:
“在二婶家打麻将咩?”
“打啥子麻将哦,今天晚上二婶屋头打起来了,二婶在觅死觅活的,你妈去陪她去了”
“为啥子呢?”
“还不是那个女婿,终于要离婚了,可能是为分家产之类的事情吧”
爸爸情绪低落地回答。李琳听了本来还想问两句,但忍住了。站起来,对爸爸说你也早点睡了,然后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