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本来就因为没有李琳消息而心事重重的沈景冰,加上在工人村被人打了,心情更加郁闷,第一次没有在回家的路上心算当天的收入。那个人居然还投诉了沈景冰,说沈景冰不仅态度恶劣还动手打人。收完件回到公司,沈景冰费了好大一阵口舌,看在下巴上肿起多大一个包的份上,蒋老板才半信半疑地没做声了。但还是扣了沈景冰一百块钱,差点把沈景冰童子尿都气出来了。在想象中把这个P哈子痛打了十几遍,而且一次手段比一次残忍。
回到李子坝住处,打开门,看见妈老汉一脸期盼混合着心痛的笑容,沈景冰觉得一切都冰雪消融,立即打起精神来。妈妈围个围腰迎上来,给沈景冰又是递拖鞋又是拿东西。还关切地问今天累不累?爸爸问沈景冰饿了没得?赶紧来吃饭。沈景冰一边换鞋,一边问你们吃了没得?爸爸说等你都嘛。沈景冰说以后你们先吃,给我留起就是了。妈妈说,没得啥子,还是等你回来,一家人吃起闹热些。这些话听起来真的是润肺,在外面受了委屈的沈景冰眼泪都差点出来了。漂泊这些年,沈景冰知道,绝对不能把生活、工作上遇到的不愉快讲给妈老汉听——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忙,会徒增烦恼。想起泰戈尔那句诗:你的一声叹息,对我来说,已经是暴风骤雨了;你霹雳交加,又让身处荒原的我,到哪里去躲避呢?
——深爱的家人之间,知道亲人有困难却帮不上忙,那种难过,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沈景冰换鞋的时候,一只手把下巴下面那个包捂倒捂倒的,生怕被妈妈看见了。
坐了一会,妈妈把菜热好了端上来,空气里弥漫着腊肉香。妈妈说,前两天的剩菜,我把它们全部混在一起了,加了点白菜炒在里面。又累又饿的沈景冰口水冒出来,连忙说,要得要得。爸爸说你累了,来,喝两口白酒可以解乏。说完拿出新买的老白干倒了两大杯。妈妈看见了,招呼他说,老头,你喝嫩个多干啥子?不担心高血压咩?沈景冰听了大吃一惊,问爸爸好久有高血压哦?啷个没听说呢?爸爸一摆手,说没得啥子,老都老球了,没得点这些富贵病还不正常。说完端起酒杯,对沈景冰说,来,扯一口。沈景冰半信半疑地望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心里忍不住有点难过。吃了几口东西,沈景冰问妈老汉,今天出去耍没得?爸爸一听来了精神,说,按照你说的路线旅游了一天哦。沈景冰笑了,问去了哪里?爸爸说,你妈妈说要去看解放碑,我两个走了一天,把老子脚杆都走断了。妈妈也笑起来,说老头现在娇气得很哦,走了好久嘛?总没得屋头走到县城那么远噻?沈景冰大吃一惊,问,你们走到解放碑去的啊?妈妈说,坐车去的。沈景冰才放下心来。爸爸说,405好挤啊,人都挤成相片了。没想到爸爸还会开这些高级玩笑,沈景冰和妈妈都笑起来。妈妈说,还好城头的娃儿些都懂事,还给我们让座。沈景冰听了,心里对那些给他妈老汉让座的不认识的兄弟伙充满了感激之情。
沈景冰问:“解放碑好不好耍嘛?”
“好耍”,妈妈说,“你老汉眼睛都看花了”
“耶,老汉,你不可能当着妈妈去看美女哦?”,沈景冰笑着问爸爸。
妈妈笑起来,说巴心不得他找个女的跑了,我还没得嫩个麻烦。爸爸笑起来,说看美女是你们年轻人的事。爸爸喝了口酒,说,街上好球多人,我两个又矮,看到的全是人脑壳和背。沈景冰问,那你们两个就在街上逛了一天?妈妈说,哪里哟,你老汉不管看到啥子商场都往里面钻,坐电梯都坐起瘾了。爸爸有点不好意思,说没见过大城市,好奇,就想挨着挨着看一哈,回去好给老兄弟伙们提哈劲。沈景冰说,回去啥子嘛?以后就在这里住。妈妈见两爷子光摆龙门阵,赶紧招呼沈景冰吃东西。爸爸低头吃了点东西,抬起头对沈景冰说:
“我带起你妈妈到处转,就是想了解一哈你在城里的生活”
沈景冰没听懂爸爸的意思,嘴里一截菜叶子还没完全进去,就抬起头来望着爸爸,笑着问:
“城市生活好不好嘛?”
“好啊,今天我们还去逛了个超市,啥子都有,比我们那个时候听人日白说的国家战略储备库的东西还多,吃的、穿的、用的,简直是要啥子有啥子。我还在里面买了一个掏耳朵的”
想起爸爸妈妈在超市里面逛得眼花缭乱的,最后竟然只买了个掏耳朵的,沈景冰忍不住笑出声来。
爸爸接着说:
“那些商场头的东西好球贵哦,随便一件衣服就几百上千的。吃的也贵得很,就连路边的馆子,我们看了一下哈,一碗凉面都要十块,你在重庆生活应该也不容易啊”
“我又不到那些商场去买东西,也不在那里吃饭,他们贵关我啥子事嘛”
沈景冰赶紧安慰爸爸。爸爸说:
“今天我和你妈商量了很久,你在大城市生活好是好,但肯定不容易。看你一天到晚上班累得哈戳戳的就晓得了。我们晓得你也不可能回巫溪了,就在这里生活吧。”
沈景冰回答:“要得啥,等好点把你们接过来。”
“我们你就不要管了”,爸爸笑着说,“我和你妈妈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在城头住久了还不习惯。再说,屋头还有土地要种,还要喂猪,事情多。趁我们还做得动,少给你添点麻烦,以后实在动不了了,可能要你照顾,到时候不要喊黄哈?”
“你说尼玛些啥子哦”,妈妈笑嘻嘻地招呼爸爸。爸爸说,我给娃儿说起耍的。
沈景冰听了爸爸的话,觉得这都是啷个了?心里啷个老是想哭呢?
不过沈景冰有点好奇,爸爸啷个会和自己讨论起这些严肃的事情呢?就问爸爸:
“担心二回你们老了我不养你们咩?”
爸爸笑着回答:
“给你说起耍的。我们只是觉得你在这里也不容易,有点担心。”
“你们担心啥子嘛?”
“我们来的时候把猪送到二舅的猪场去,和二舅吃了顿饭。你晓得明娃子啥?二舅的娃儿,在成都上班,耍了个朋友,要准备结婚了。女娃儿家里不同意,非要你二舅屋头先把房子买了再说。成都的房子,说要一两万块钱一个平方,你二舅准备卖猪了”
“明娃子要结婚了啊?”,沈景冰问,主要是想岔开话题。
“对头”,爸爸回答说,“听二舅这么一说,我们就想起你在重庆,有点担心”
“我暂时也没考虑耍朋友结婚这些事,你们用不着担心”,沈景冰说。
“那还不是迟早的事情”,妈妈说。
“那现在也用不着担心啊?”,沈景冰心里着急,心想啷个岔都岔不开啊。
爸爸说:“娃儿,你不要太担心。我们也会帮你尽量想办法”
“我没担心啊,就是你们两个在这里瞎操心”,沈景冰回答。
看着沈景冰有点不舒服了,妈妈就招呼爸爸不要说了。三个人一边闲聊些别的,一边吃饭。妈妈说:
“你老汉像个小娃儿样,街上啥子都去看。那些小妹在推销饮料,拿小纸杯杯装起,可以免费喝一小杯,他挨着挨着喝过去,又不买。”
爸爸说,“那有啥子嘛?本来就是免费的”
沈景冰听了笑起来。妈妈说:
“你老汉就是搞这些没得名堂的事情得行。我们在解放碑碑碑下面看别个搞活动,那个凌琳主持的,随便哪个都可以上台去唱歌,唱六十秒没敲钟就可以得一壶菜油,只要唱了的至少都有块肥皂,我喊他去唱,他嚇得跑都跑不赢”
沈景冰听了哈哈哈地笑起来,问老汉啷个不去唱哎?
爸爸说,“你个说哟。嫩个多人看到起的,好嚇人哦”
“有啥子嘛?有没得人认得到你?”,沈景冰逗爸爸。
“对头,你看别个那些老头老太婆好大方,说上去就上去了”,妈妈笑嘻嘻地说。
“嘿,你还莫说,那些人胆子确实大,长得怪头怪脑的,唱的歪七倒八五音不全的,也敢上去唱?”,爸爸喝了口酒说。
“有啥子嘛?都是耍”,沈景冰笑着说。
“再是耍耶?还是要有点格才敢去噻,还要上电视台转播都嘛?”
“啊,还要上电视啊?”,沈景冰大吃一惊。
“对头”,妈妈笑着说,“我和你老汉经常在屋头看这个节目”
“你看你看”,沈景冰指着爸爸说,“巫溪老头出名的机会搞脱了噻?”
三个人都笑起来。尽管吃的全是剩菜剩饭,但对于沈景冰来说,加上温暖的情亲,已经是非常丰盛了。三个人东说西说的,沈景冰把下午遭打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尽,下巴上的包包似乎也不痛了。
中国家庭的亲情纽带,还包含一种责任。不管离家好远,想到父母的牵挂,除了努力生活,绝大多数儿女都很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像风筝,不管飞多远,线都在父母手里。这个国家的稳固,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亲情稳固的基础上的。其它的那些说教,说穿了,都是空了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