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厂的生活像是苦行僧,艰苦而单调。
沈景冰每天提着焊把在铁皮船里钻进钻出,或者和人搬运各种型材到焊接地点。食堂的伙食油水很少,结果本来就不小的饭量急剧上升:一顿要吃一盆。好处是,沈景冰以前多少还不那么强壮的身体,各处的肌肉坨坨开始冒出来——一根几米长五零的栏杆管子,一个人抱起就走了。
在大学时代,沈景冰因为没有电脑,买不起电影票,也不喜欢体育,所以剩下的爱好就是读书和在电子阅览室电脑上看电影。他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克吐温,记得曾在《自传》里写了这样一段故事:
“矿区很少有女人,一旦有女人出现,必定是个大事件。我曾亲眼见到男人们排队一公里长,就为了看一眼据说在一间屋子里的女人。我也跟着去排队,排了两个小时,轮到我时,我沿着墙上的裂缝往里看了一眼,一个女人正在做饭,刚好转过身来:大概有一百二十岁,而且牙齿全掉光了”——在这篇文章的最后,马克吐温继续写道:
“写完后我的心情平静下来,自愿为这个女人减掉七十岁”
当时读到这里,沈景冰记得自己笑得在宿舍的床上翻了几圈,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主宰他命运的神灵,在冥冥之中昭示他的未来。
毕业四年多,沈景冰换了几次工作。在所有接触过的职业中,沈景冰觉得建筑工人最可怜。上班不分刮风下雨天寒酷暑,恶劣的工作条件、三百六十五天完全都不能称之为食物的饮食。最主要的是,这些男人常年背井离乡。像沈景冰现在这种焊工职业还稍微好一点,一般不会去外地,但基本上一年到头也是很少回家。其他的都不说,单是解决生理问题就是个巨大的困难,况且,这些人基本上都处在火力最旺盛的青壮年时期。所以一天到晚下班后,喝酒、讨论女人或偶尔嫖妓,就成了生活日常的一部分。哪里有建筑工地,规模越大,哪里的色情业越繁荣。在偏远的地方,有时小姐们会像候鸟一样,跟随工地迁徙。那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也同样悲催。上次听说焊工队原来有个湖北的年轻人,不仅留在家里的老婆被人睡了,孩子也被人性侵。于是年轻人放下焊枪回家拿起了杀猪刀,最后被判了死缓。
和这种情况比较类似的还有军人。
沈景冰当过兵的二舅在部队养过猪,有次喝多了讲了个故事。说在连队养猪时,每逢猪儿配种,全连的弟兄都跑来围观。公猪趴在母猪身上办事的时候,一百多条单身汉鸦雀无声站在旁边,脸和脖子涨得通红。所有人有一只手都揣在裤子荷包里,死死把弹起来的棍子按住,不然裤子都要捅破。但军人还好一点,大不了也就是那两三年。而建筑工人和沈景冰他们则不同,一不注意就是终身监禁。沈景冰队里的好多老师傅都烧了快一辈子的转场电焊了。
所谓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沈景冰觉得自己将来如果有机会结婚成家的话,还是应该找机会改变一下自己,远离这种有悖人伦的生活。因为人类花了几十万年,才从单身的孑孑进化成男女温暖的共生,仅仅为了一口饭吃就又退回到史前世界,这不科学。
但改变自己命运的起点在哪里呢?沈景冰回答不出来。
沈景冰以前从真正未仔细想过自己的生活,或者未来。像沈景冰一样徘徊在都市的单身“蚁族”,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其实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以前沈景冰觉得每天把班上完,每月把给父母的钱一寄,一切都OK了。虽然依然没对李琳抱什么希望,但认识李琳后,生活确实有了些不同。不知不觉间,沈景冰开始关心自己的穿着,喜欢照镜子,换衣服洗袜子内裤的频率比原来提高了几个数量级。一个原本对生活几乎没有什么要求的年轻人,对世界开始变得敏感,甚至注意到天气——这让沈景冰自己都有点吃惊——以前觉得天气关我吊事——只要今天要上班,就是落刀子也要出门啊。
前几天刘三打电话来找沈景冰吹垮垮,被沈景冰技术爆渣。其实刘三原本是来关心耍朋友的事情。因为刘三根本不看好这事,觉得俩人差距太大,担心沈景冰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就牙刷了。还好听说沈景冰也没得啥子感觉,刘三放心地把电话挂了。
和刘三动不动就悲观不同,张二狗对啥子事情都是一副信心满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样子。隔三岔五打电话来问沈景冰耍朋友的进展。沈景冰说平时两个人就是在电话上聊几句,没得啥子进展。李琳对自己可能也没得啥子兴趣。张二狗大怒,说你个P哈子娃儿,女的对你有没得兴趣靠电话可以看得出来咩?沈景冰笑着问:那要啷个才看得出来呢?张二狗说,喊出来吃饭、看电影噻,多见几回面,别个对你是啥子意思不就清楚了咩?光打电话都可以找婆娘,那还要我这种高级媒婆干啥子呢?沈景冰一想,也对耶。于是给张二狗说,要得,这周末可以休息一天,约哈她,看她出不出来?张二狗回答说,看个锤子,随便啷个都要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噻?又是一阵日决,然后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沈景冰认真想了哈张二狗的话,觉得有点道理。但转眼一想,自己确实对李琳并没得啥子深刻的印象,也没有觉得彼此会成为男女朋友。但李琳似乎给自己生活带来了些变化——像肾上腺素之于身体,量少到可能都察觉不到,却足以使胆小怕事的人血脉喷张一样。李琳的出现,对一直在陌生城市流浪的沈景冰而言,感觉像是踯躅沙漠的孤旅,突然间收到远方同类的信号。尽管都不知道对方是否友好?汇合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但却白痴八痴增添了几分安心,似乎不再像以前一样孤单。偶尔独自的时刻,那天在茶楼见到的李琳温软的笑嫣,会冷不丁从心里冒出来——像以前在巫溪深山的老家里,天气好的夏夜可以看见满天星星一样。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涌上心头——回忆起自己这些年没有止境的漂泊,一向满不在乎的沈景冰,突然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莫名地担心起来。觉得再这样漂泊下去不是个办法,真的要想办法安定下来了。
这个星期,沈景冰觉得很疲倦,因为这周李老头在指导沈景冰操作铜焊。
从理论上讲,铜焊属于高强度焊接,这种方法连接强度高,可以承受最高的温度极限工况。和一般的电焊不同,是用氧炔焰的高温将铜焊条烧熔实现连接。而且最气人的是专注度需要大大提高,火焰枪还必须走“8”字型,以免加热不均把融化的焊材吹起窝窝。李老头就在旁边守着,沈景冰稍有不慎,李老头一巴掌扇在后脑壳上。有几次,大汗淋漓的沈景冰在挨了几巴掌后,都忍不住想把焊枪扯起甩球了。但想起李老头说的,焊工技术整好了可以挣大钱,看在钱的面子上,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周末的时候,李老头心情一好,说星期六放沈景冰一天假,沈景冰立刻就想起了找李琳耍。晚上给李琳发了个短信,说明天自己休息,问李琳有空没得,李琳没回。
李琳收到沈景冰约见面的短信,觉得很犹豫。
也是因为一阵兵荒马乱的阴差阳错,同意去和沈景冰见了一面。用平淡如水都不能描述出最初看见沈景冰的感觉——简直可说是仅仅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而已。但有点意外的是,沈景冰安静地坐在那里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总让李琳想起了错过的王健。在往后和别人交往甚至受过同性恋惊吓后,对王健的怀念更深,心情更失落。当那晚沈景冰出现在面前,李琳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一点也不反感,后来甚至有空都愿意和沈景冰聊两句。觉得沈景冰沈景冰有点特别,像是比较透明,不装神弄鬼的一个人。比如告诉自己巫溪那些传说中的上古盐都、峡谷、悬棺之类,也坦承自己从来就没机会看过。家庭情况特别是关于现在的处境,沈景冰简直是口无遮拦:甚至会告诉李琳今天电焊时屁股被烫了个泡。李琳当时觉得奇怪,问不是有工作服么?沈景冰说船舱太热,都是穿着内裤在焊。李琳以前从未想过有人会是这种工作状态,和平常以为的上班西装革履差别太远。最好笑的是,沈景冰毫不在意地对自己充满自嘲,比如说自己下班时就像传说中的巫溪野人什么的。那天看见沈景冰QQ空间穿着内裤妥协张开双臂站在船头的背影照,底下的署名竟然是“我的泰坦尼克”,这一不要脸的行径让李琳笑了很久。距离上次见面一个月了,俩人在短信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一哈倒是没得啥子,真的说到要见面,李琳有点犹豫了。
作为菜市场名门之后,显赫的“老干妈”的宝贝女儿,李琳尽管在生意、人品上都为熟人所称道,但迟迟不能解决婚姻问题,在旁人永无休止关切的目光里,渐渐变成了李琳一家的心病。和王健的恋情打倒以后,就一直不顺利。特别是后来相亲屡次失败,妈妈的心病日益加剧,一有不顺就拿这事来说事,今天又为这和妈妈吵起来。
吃晚饭时,妈妈又说起二婶介绍的那个公务员的事,李琳有点不舒服,说,妈,你啷个非要我去见那个秃顶嘛?李琳妈妈有点生气,说,啥子秃顶嘛?我问了二婶的,二婶说别个就是头发稀疏点个嘛。李琳说,你都看过照片的都嘛?怕是稀疏得太凶了吧?秃顶就是秃顶。妈妈说男人长相要求恁个多干啥子嘛?李琳说再不要求也不能是秃顶噻?听到李琳一口一个“秃顶”,李琳妈妈气得眼睛一瞪,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进屋去了。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爸爸,见妈妈走了,劝李琳,说:
“娃儿,你不去看也不要说恁个直接噻”
李琳有点委屈,回答说:
“不说直接点她一天到晚都要念,烦不烦嘛?”
爸爸听了,笑嘻嘻地说:
“有时候人也不能光看外表,万一见面你还觉得别个人还可以呢?”
“再可以我也不喜欢秃顶”
李琳说完把碗一搁,其身回屋去了。爸爸摇了摇头,说了声“这个娃儿才犟哦”,站起身收拾起桌子来。
李琳躺在床上生闷气,拿出手机,看了哈沈景冰约见面的短信,想了一阵,回了一条:
“明天好久?在哪里?”
没得一分钟,沈景冰回复了:
“我一天都有空,你说嘛”
李琳想了一哈,回答说:
“我只有中午到下午四点有空”
沈景冰回答:
“要得,我中午过沙坪坝来请你吃饭”
李琳同意了。然后去洗了个澡,回来躺在床上拿出IPad看起韩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