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召南引导下,颜晓棠也成功地在自己的识海里凝出了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就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离开识海的时候全身都几乎湿透了,能够塑造出无边无际森林的伯兮,神识境界根本就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懂得这些,才知晓区别,才会感到震惊,但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
“大师兄!”颜晓棠扬声喊。
锁链清脆撞响,伯兮侧身回头——颜晓棠已经做好看到剑光的准备,没有封真元时每次看进伯兮眼睛里,都会恍然觉得看到无数来去如电的剑光,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但是她一下子就看进伯兮眼底,连他瞳孔最深处墨蓝色冰纹都看清了,那是另一个比这里还要寒冷的世界,没有剑光,只有冻彻心扉的寒意。
颜晓棠打个冷战,勇气渐渐从身上消失。
即使他真是一把剑,被锁在这里挣扎不脱,她就能乘机握住吗?
挥舞铁链打月出的那个伙计,一看眼睛就知道是个亡命徒,可那样的人杀人还会透出杀气来。哪怕她爹,战阵中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杀气只会越来越浓烈,浓烈到即使不在战场上,也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让周围人心生畏惧。伯兮杀人的时候却跟他平时没有任何差别,没有杀气,没有情绪。她忽然怀疑动手的时候,伯兮甚至连念头都没有动过,对伯兮来说,杀人跟吹掉指尖的一片雪花没有丝毫区别。
他的心就像死了一样,所以识海里的魂魄才会像被镇压的孤魂,乍看上去飘渺孤绝,但那几根锁链已经把他的狼狈处境曝露干净,他不过是一个囚犯,被囚禁在自己的识海里,百般挣扎也挣扎不出去,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这一方没有边际的冰面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日出月落山川河流,只有冰冷无边的死寂。
这么想好像是没错……颜晓棠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偏了,她第一次见到伯兮的时候,包括那之后很多很多次,都在他眼睛里看到剑光,伯兮没有“死”,他不想死,他一直在挣扎。破开晦金符,在不到一息的时间内连杀四个人,以及向师弟们动手,都不是他故意的。他只是在挣扎,想逃出去而已。
已经被压制得这么惨,居然在自己的识海里做囚犯,外界释放出的杀气才会招致伯兮剧烈的反弹,彻底无意,然而又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反击,这样一种不肯屈服的意志。
没有人这么告诉颜晓棠,但她看着伯兮挣扎的姿态,一直高高昂起的头,间或露出的,在广袖下紧握沾血的手,还有什么可怀疑动摇的,勇气也渐渐回到她身上。
“大师兄!”颜晓棠叫道:“你怎么了?”
伯兮看着她,一动不动,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才会转过来看她,却对她说的话没有反应。
“我是颜颜,大师兄,我是你师弟。”颜晓棠小跑过去,脚落在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跑到近处她强调了一句:“我是你师弟。”
然后她没去管翻卷刺骨的旋风,算好步数一扑,看起来呆愣没有反应的伯兮忽然侧身避开,颜晓棠差点扑到冰上。
哎,说好的心如死灰呢?还有精神躲她。
虽然扑空,颜晓棠的心情反而雀跃起来,驯服一把桀骜的剑总比白捡一块废铁来得好,一百块废铁也打不出一把好剑,即使驯服起来有难度,不正好证明她具备握住这把剑的资格吗?凡铁什么的,凡人去拿就好了,她才看不上。
“别躲嘛,我是你师弟!”强调第三遍,没有师兄会躲师弟躲得都不肯让碰,太不像话了。
再扑,伯兮旋身,羽衣扬起一片雪沫,跟着罡风一扫,他就在颜晓棠十丈之外了。
“大师兄!”颜晓棠被推出那么远,心里斗志昂扬,嘴里拐着心眼,“你刚刚还想杀我和三师兄,都不给我抱一下吗?没有人这样做师兄的!”
伯兮站得老远,看不出动没动,但颜晓棠敏锐地发现他似乎有些气短……这里是伯兮的识海,他的任何心绪都会被识海展现出来,不是面无表情就能装出不在意的,他身外的旋风这时刮的有气无力。
颜晓棠大喜,不屈不挠跑过去,一边喊着:“为什么大师兄会想杀我和三师兄?我们可是你的师弟,尤其是我,师父怕我冷抱着我睡,怕我饿赶路的时候都会算着时辰叫我们停下来吃东西,师父可心疼我了,可是大师兄你居然想杀我吗?”
她喊的一点都不委屈,完全是质问的口气。看,一说完伯兮更加没有气势了,就剩脚边还有几朵巴掌大的小风爬动,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破碎,露出懊恼的神色,尽管只有一丁点,也足够颜晓棠高兴的——嗳嘿嘿,被她捏到尾巴了!不是因为差点伤到师弟,也用不着懊恼嘛。
跑近再一扑,这次伯兮没有任何躲避的动作,穿着羽衣比粗麻短褐好看了无数倍的身姿,眼瞅着就要被颜晓棠恶狠狠抱住——
额心一凉,颜晓棠摔出伯兮的识海,愣眼看到召南。
别这样,真的别这样,连大师兄的衣服都摸到了,凉凉滑滑的……心好塞。
师父是故意的,一定是!
颜晓棠扁扁嘴道:“师父怎么来了?”召南摸摸她的头发。
地上不止四具尸体,不,应该换个说法,仓库里除了召南站着,她站着,月出也站着,就没有站着的人了,伯兮盘腿坐在召南脚边,眼角发红双目紧闭。
“大师兄他……”
“无事,”召南又摸摸颜晓棠的头发,“我已给他下了禁制。”晦金符的事情,做师父的已经彻底没有信心去提了。
第二次破开符篆,貌似他的大徒弟还是挺干脆的,根本就没有犹豫过!
晦金符这种东西,果然不太实际,难怪会被放到《残典》里。
颜晓棠这才放心,迟钝地张望了一遍,惊悚道:“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召南看看伯兮喟然长叹:“为师来晚一步,颜颜,若不是你阻止……”说着话,师父看到小徒弟不停抽气的表情,忙劝慰道:“没死光,不要误会,不是你阻止的话,才会死光的。”
颜晓棠本来不信,没死怎么全都在地上?看到好几个贼贼的睁开眼睛打量,才信召南的话——原来是装死。
既然是装死,听到召南这句话心情大约会很复杂。不是被阻止了,就一定会被杀光的……
月出道:“伯兮师兄其实无意的,所以只要不出现在他眼前就不会有事,我就叫他们全部趴下了,当然攻击他找死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有个这样的师兄真愁人,如果不是师父出现,月出这时也还在地上趴着,是装死的其中之一。
原来颜晓棠闯进伯兮识海去的短短片刻,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再一想,颜晓棠默默地为地上送命的那几个点上蜡烛——不是他们太彪悍散发出杀气,伯兮根本不会破开晦金符。
她想的有一部分没错,前一天商家船坞众人没有散发出杀气,就只被伯兮揍了,伯兮释放出来的战意,跟他感受到的是一致的,就像是他生来的本能反应。越是散发出敌意、凶恶的敌人,他的还击就越强。
商桔栋和伙计们只想打人,说实话没到杀人的地步,虽然叫嚣得厉害,却还没恶劣到罔顾人命的程度。
而今天仓库里的落潮民里有一些,以商桔栋那样过家家式的凶恶根本无法相比,这一些人是真正杀过人,凶残无端的,很不幸遇到伯兮,结局便十分凄惨。
但她想的也有不对的地方,前一天的事情她其实还不知道,这已经是伯兮第二次破开晦金符了。
前一天没人散发出杀气,晦金符还是破了。
识海里的压制是对神魂的直接作用,比身体上的刑罚还要严厉凶狠千百倍,或许他的身体不会感觉到疼痛,但言出法随的修仙问道者,心境上的每一点变化都会在识海里产生影响,就在这样的压制下,伯兮的每一点不甘的想法,都会被发现进行无情的压制。
一动念头,便是千百倍的痛苦,如果甘心屈服的话,情况也许会好些,但是连新入师门的颜晓棠都看出来伯兮的不甘,屈服这个词,哪怕会换来暂时的自由,伯兮也不愿意去做。而且一个人的性格若是不服输的,越是打压只怕越会激起反抗,这不是行动可以伪装,一念动,压制便相伴相生。
即使伯兮自信能够不破坏晦金符,这也只是他的想法之一,当有人露出敌意时,他连想都不必想,不甘桀骜的心底深处,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念起,识海里的压制立即紧跟而来,除了破坏符篆动用真元,他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抗拒的办法了。
就像用力时咬紧牙齿,即使没有用也会去做,并非故意的一个徒劳无用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