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兮脚步声极轻地踏过地面,他落脚声音很小,响一次却惊得横躺的众人浑身抖一抖,突然门外有人咳嗽一声。
“咳。”
伯兮立即回身执礼,鼻子以下被灰扑扑的布挡住,也看不见动没动嘴皮,不过没出声,逞凶打人被抓到便连师父都不叫了。
召南道:“玩够了?”
伯兮不吱声,放下手规规矩矩站着,怎么看怎么老实无害,腿挨着腿,胳膊贴着身侧。可是地上偷摸眯着眼睛看的商桔栋已经快吓尿了:来的这是第几个了?有完没完了!少爷都要哭了。
召南看看惨遭横祸的船坞,提点徒弟一句:“你忘了什么事了?”
伯兮抬手摸摸襟口,不吭气。
没出人命,只是其他损失做师父的也赔不起,他眉梢抬抬,唤大徒弟:“走罢。”乘着这些人没反应过来,赶紧的。
伯兮跟上去,眼神空空,跟来时一样。
商家船坞里所有人,好半天才觉出地上冷,你扶我,我搀你的站起来,又忙把商桔栋抬到椅子里,少爷腿软根本站不直。
正乱攘攘,屋顶突然落下一块松脱的木头,“呯”一声砸在地面,商桔栋两眼一翻白,晕了,他身边刹那空出一片,伙计们有的躲到墙角,有的窜到杂物堆后,都成了惊弓之鸟,唯恐那不露脸的小子又折回来,没有人扶,商桔栋“咚”一声扎在地上。
颜晓棠还在等,聚起来看热闹的人本来越来越多,等来等去的,又少了。最后,她只能承认看走眼了,恶霸也有估计不足的时候,把对方的胆想得太大,结果是个怂蛋,一去就没敢回来。
连狗群都等得无精打采,她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坐麻的手脚,赶着狗车找地方卖。
她没有随便找地方卖狗,海民们不会养那么多狗,倒是也会买,买来杀掉吃的,所以那些吞着唾沫来问价的,她理也不理。
最后找到一户隔天就要回乡的山民,山民对狗疼惜得很,打猎要狗,看家要狗,冬天拉车还要狗,他们是绝对不会杀狗吃肉的,这才卖掉。
十二条狗,卖得半贯钱。
可别小看这半贯钱,碎玉成色再好,还需打成耳坠或者珠子,这加工打磨的一道手,就要出不少钱,所以碎玉不值钱,但半贯钱就不一样了,小酒馆里饱吃一顿肉也才三、四十文钱,半贯是六百二十三文钱,已经够在清邑住上几天客栈的。
照莱不开海市的时候穷得可以,颜晓棠估摸着可以租赁下一间大屋一个到两个月时间。
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断胳膊断腿的也能好个差不多了,而且召南看起来还没到断胳膊断腿的地步,应该是够用了。
等他们几个好起来,仙法一用,锅饼……那是什么玩意?
颜晓棠自己吃锅饼也快吃吐了,没滋没味的,连盐都没有几粒,粗得能磨刀用,即使泡着吃那味也好不了。不过她知道对师父师兄们来说,更加难以忍受,他们都能忍,她自然能。
“咱们是有目的的吃苦,苦,不是白吃的。”颜晓棠自我安慰道。
回去糊糊摊子接师父师兄们,然后就开始向着裂谷内的照莱爬。
曾经听说鹿台山上有一道天梯,有九万九千级,找得到天梯的人才去得到太微仙宗的山门。
颜晓棠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天梯,她没找到,但脚下爬着的,也跟天梯一样,没完没了。
眼看着上面挂“房屋租售”的旗子,顶多只有三、四盘石梯就可以到了,结果却是爬完三、四盘,还有三、四盘,就在头顶不远了,这一道挤在屋子中间的石梯应该通向那铺子门口,爬上去一看,石梯打从一摞装着干螺壳的筐子那转朝另一个方向。
神出鬼没也没有这样不讲理的。
等到了铺子门前的三尺平地,颜晓棠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和师父师兄们一起喘过气来,一回头,一群沙粒大小的海鸥遥遥飞在硕大的裂谷中,自东灌入裂谷的风呼号出空洞的回音,爆脾气的浚江在脚下遥远的谷底摔得粉碎,又聚起怒火再次撞向下一层白岩,翻起无数激烈的水花,两边的房屋又小又单薄,好像随时会被席卷进白浪里,被一鼓作气冲进大海。
召南也有些感慨,这等穷山恶水,竟也能聚集出一座城池才有的十几万百姓,卑微而又顽强。
“师父,这太……”太什么,月出没说出来,心底里对凡人的轻视被狠狠地撼动了。
颜晓棠满怀希望朝伯兮看,就看伯兮眼神放空,安静地站在铺子外,等着他们一道进去,似乎对面前险峻壮观的裂谷一无所动。
难道一点感触也没有?颜晓棠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在的那一片无根无底的世界,论浩淼深远,眼前确实大大不如,这么一想,难怪他无动于衷。
只是那个无根无底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打头走进铺子,召南在后,走过伯兮身边时,师父低声道:“刻一次符篆需三日恢复,切莫再轻率。”
“是。”
月出在后歪头看,他们就没有多说。
片刻后,从铺子里出来的颜晓棠一脸高兴,五百文,就能租个大屋整整半年!她知道照莱的东西没有清邑贵,毕竟清邑是邕国王都,其他城比不了,但也没想到差距那么大,在清邑就只能住几天客栈的钱,居然能在照莱租一间大屋,还是半年。
因为石阶不好爬,所以事先看屋子这种事在这行不通,反正店铺伙计保证那是很大一间屋子,最近一阵连屋顶都住不到完整的颜晓棠已经很满意了。
拿到租约和大铁头钥匙,他们跟着伙计继续朝上爬,七拐八转的,越爬越高,白岩峭壁越来越陡峭,石阶边的房子也越来越稀少,怎么看好像都不太妙。
但是颜晓棠反倒更加满意了,虽说不得不躲在凡人堆里,却也没必要连睡觉都挤做一堆,偏僻好啊!师父想干点什么也不用躲着藏着的了。
再走了一截,石阶陡然亮堂了,不亮堂不行,右手边只剩下连草都长不出的白岩,左边空空的就只有风,如果从这里滚下去,不知道一炷香以后掉不掉得到水里?
颜晓棠不在乎,召南和伯兮月出也不会在乎,走得小心翼翼的就只有那个带路的伙计。
石阶尽头,半条木船倒扣着卡在一块十几丈高的山岩下,看得出在底部本来的船舷位置开出一道门。
颜晓棠冒出一个念头:“这半条破船不会就是租下来的大屋吧?”
大倒是够大,如果是完整的,这么大一条船放到海上都不算小,有一般的二层小楼高,将军府马厩那么大。
月出在后面惊叹:“这是怎么弄上来的?”
伙计听到,介绍着说:“这船老早就在了,都说是渚武罗的枪尖打断陆地的时候,它本来在海上,被掀起来的浪抛到这里来的。”
召南也吃惊:“三千年了?”
伙计扶着石头,不敢回头看,提着心笑道:“哪真能呢?我猜是一块板子一块板子拉上来拼的。”跟别的屋子一样。
这倒有可能,大家脸色都恢复过来,颜晓棠心里有点恼:“好啊,不知道多少年的危楼,也敢租出来换钱?”
可是走都走到了,至少看一眼。
大铁头钥匙把两片宽木板钉的门一开,里边扑出灰烟,好一会才挥散。
进去一看,居然比想象的结实很多,几人踩上去木头也不会下陷,顶多就是咯吱几下,厚厚一层落灰把里边的所有东西全部染成了灰色。
有一个几丈宽的破渔网挂在横七竖八的——从过去的甲板,现在的地板捅出来的桅杆上,门一开,风呜呜地拉着渔网飘飘荡荡,别说老鼠屎,竟连蛛网也没有半丝。
颜晓棠冷笑:“你们这屋子不会是头一次租出去吧?”
伙计也笑:“小客官,你也别嫌弃,我们店外那旗子挂了五年,只有你来租,你们不是照莱府的吧?照莱的人哪会租屋子住,没屋子就睡到船上去,你要是有船可以不住,要租屋子,还是大屋,只有这。”
一看伙计那一脸不屑,生意成不成人家真的不在乎,也不大可能说假话。
颜晓棠又问:“那卖的房子呢?”
伙计道:“你要买?一贯钱。”敢情还是只有这一处,连租带卖都是它。
颜晓棠没脾气了,民情如此,不得不从。
“师父,这儿行吗?”
召南扫过整个空间,点头道:“能遮风,能避雨,不错。”
好吧,连师父都同意了,颜晓棠就赶伙计走,那伙计却支在门口,把手放到她面前来。
颜晓棠实在很想朝他手心吐口唾沫,再吼上一句:“你知道小爷是什么人吗?敢跟我要钱!?”
但是在画儿精似的师父面前,以及神剑大师兄面前,她必须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只好不甘愿地摸出一文钱丢到伙计手里。
伙计不屑地哼一声,转身出屋,按住头上帽子唯恐被风吹走,战战兢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