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写意说,他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把无所不能的偶像形象打造在小希望眼中。
可不是想要有天在她父母哭天抢地的呼救里,狼狈死去。
唐笙,白卓寒,你们能给我留点尊严么?
“写意!写意你坚持一下,我马上救你出来!”
唐笙跪在男人灰败的容颜之前,挽起袖子就要推移压在他身上的残墙断垣!她从没像现在一样意识过自己的无能为力简直让人讨厌!
废墟堆叠成丘,血气弥着晨雾。
冯写意你不是说你是骄傲的兔子么……明明,你才更像乌龟。
“阿笙!不要这样!”白卓寒扯住理智近乎丧尽的女人,“你弄不了这个,一旦倒塌会给他造成二次伤害的!我已经通知救援队赶来这个方位——”
砖瓦摇摇欲坠,哪怕多余一粒尘埃的重量都可能成为他生命流逝的催化剂。
而他们能做的,只是看着,看着他的呼吸一点点羸弱。
身下的鲜血细细绵绵,低润泥土却开不出花。
唐笙伏在地上攥着冯写意唯一的一只手,恨不能用泪水再次灌溉一次重生。
“写意……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跟你说那些话……”
唐笙忘不了那天在医院的天台上,她与冯写意之间最后的对话——戛然止在,我的世界,永远不许你踏足之上。
“我为什么要说那么混蛋的话……写意……你本来就是个坏人,一直做坏事不好么?为什么……你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小希望,不要让他涉险,不能让她恐惧。如果没有你…...她未来的心灵,我要怎么去治愈?
写意……你睁开眼睛好不好?只要你活下来,哪怕……哪怕将来你要娶小希望,我都同意!真的,你醒醒啊!”
阳光攀上山顶,金色沐浴残垣。
冯写意堆叠在爆破后的一片废墟中,神情从容淡然得就如睡着一般。
唐笙觉得,他的梦境一定非常另类。爱与恨,都能编织出斑斓的颜色。
他的脸颊贴紧地面。而前方距离半寸多点的泥土里,扎着一颗单薄的小草。
小草偶尔会有节奏地抖动着。这让唐笙相信,冯写意还在微弱地呼吸。
他的唇干裂开涸,浓密的睫毛就好像被灰尘压得重千钧。
曾几何时,精致如刀刻玉磨般的容颜,就这样滚在血污和尘埃里。快把他整个人包裹成风化的顽石了。
唐笙抚摸着他冰冷的脸,如果他知道自己临走的时候是这样一副仪容,心里得多难受啊?
“我去打点水!”不远处就是小溪,唐笙起身就要过去,却被白卓寒按住了:“我去吧。”
“还是我——”唐笙刚想坚持一下,突然觉得握在手里的指头动了动。
“写意?!”
“阿笙……”气若游丝的生命力,唤出女人的名字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写意!”唐笙低下身子,附耳凑到他满含血腥的呼吸旁,“你坚持住,马上就会救你出来了!”
救援队的人已经到了半山腰,唐笙隐隐约约能看到灌木纷繁着攒动。
她立起身就要往那边跑:“这里!!在这里!”
“阿笙……”冯写意用尽全力牵住唐笙的衣角,“陪陪我……”
“我……”唐笙跪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掸掉他脸上的灰尘,“我在……我在这里,写意!
别怕,我陪着你…..”
哪有什么英雄气短,什么慷慨淡然,谁都只有一条命而已啊。
所以人最可贵的,是明明贪恋生存,却义无反顾地做出牺牲。
在小希望面前书写的童话,用勇气对抗挣脱,用魔法美化杀戮。
像一个战无不胜的神,强大到不知恐惧为何物。可是阿笙,在你面前……我究竟有没有权利可以脆弱一点点?
哪怕一生,只有这一次。
“阿笙,就算你……从来没有爱过我……这一次,骗骗我好么?”
“谁说我没有!”唐笙摩挲着他的脸,沁出他不再坚强的泪水,“爱情是忠诚的,却不一定是唯一的。
写意,我们只不过是走在了不同次元的两条路上。也许,在那个世界的唐笙,爱你爱得一样发疯!”
冯写意笑了笑,唇角牵动着开裂的伤口,仿佛在用鲜血浇灌生机。
他抽了抽手指,反握唐笙的掌心。最后,将一枚小小的金属环套在她挖土挖到血淋淋的食指上。
这是戒指么?唐笙想:冯写意一定想过要送自己一枚戒指的,以他这么完美主义的性情来看。这样一枚简陋到近乎易拉罐拉环的戒指,简直会让他死不瞑目吧。
可是,唐笙收下了。
冯写意,你要是魔鬼就好了。如果一枚破戒指可以封印住你的灵魂,那你能不能永远做我女儿的召唤兽?
“写意……我戴上了,你看。我收下你的心意,你也听到我的祈祷好不好?就像我当初中枪垂死坚持在你怀里一样,我在那么危机地关头创造奇迹,不仅为了我女儿,为了白卓寒,我也是在为了你——为你可以不要带着遗憾义无反顾地投身地狱!”
“我教小希望,第一条圣戒就是不能撒谎。可惜了……有你这么会骗人的妈妈,早晚带坏了呢……”
“我没骗你……写意,我没骗你!”
唐笙终于学会撒谎了,一边撒谎,一边可以无所顾忌地看着别人的眼睛。
她怕自己只要有一瞬间移开目光,眼前男人就会失落地咽下一口气。
冯写意,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守护……
白卓寒回来了。赤手空拳也没有容器,他只能用外套浸湿,水淋淋地拧过来。
唐笙捧起两只手,淋着他绞干沥出的清冽溪水。
她认真地给冯写意洗脸,凉意丝丝冲去他容颜上污秽的泥土和血迹。
唐笙眼前突然重影了教堂圣殿里的那枚白百合洗礼盆——
“写意,小希望受洗过么?”
清水涤去尘埃,落定了男人更加没有血色的脸。
可是他的眼睛却渐渐睁不开了。也许是升起晨曦后的阳光太刺眼,也许他只是真的不想睁开了。
“啊,有啊。像洗猫一样不老实……”
唐笙挂着泪痕笑了,想起给糖糖洗澡的时候,那叫一个三观滚地毁啊!人家都说布偶是最温驯的猫。但所有的猫无一例外,只要一洗澡那就不叫猫了,叫吾皇!
“以后我们还要带她来受洗。她七岁塑戒礼,十六岁的成年礼……我……写意,你说……上帝会一辈子保佑她对不对?上帝爱着所有的孩子,不会怪我们太贪婪——”
“写意,你说是不是呢?”
“写意……”
唐笙滴落手心里最后的一点溪水,像人鱼的眼泪萃取成珠。水珠从冯写意的鼻尖滑下来,兹灌了面前的那棵小草。
草弯弯的,静静立住,不再动了。
“阿笙……”白卓寒将唐笙紧紧搂在胸膛上,收起辛酸的眸光,敛下不知该怎样倾尽安慰的温柔。
“阿笙,他已经走了……”
***
“小希望,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了。”
唐笙推开一扇粉色的房门,里面重新装潢了糖果色的童话天地。蕾丝蚊帐公主床,漂亮简约的猫走廊,长着翅膀的小天使贴了一圈墙纸,雪白的独角兽风铃就像装进了某个人的灵魂,风一来,就表示他正在放哨和守护。
“小希望看看,还缺点什么?爸爸给你买。”白卓寒蹲下身,捏了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
真好,还是自己生的捏起来舒服哇。
短短半个来月,却已如境迁了多少桑田。本来以为带回自己的女儿后,所有痛苦和不安都会被治愈的小天使慢慢抚平。
然而白卓寒和唐笙一样,开始越发矫情地想念小白糖了。
王翠翠带走孩子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他们没有刻意去打探,只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会儿小希望眨着好奇又新鲜的大眼睛,拎着裙摆,撅着小嘴。
白色的小皮鞋踢踢踏踏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她小手一指,冲着唐笙和白卓寒笑眯眯道。
“这里,还少个椅子呢!冯叔叔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这里给我讲故事。”
“好。”唐笙心里一算,招呼芳姨把客房里那个懒人沙发给端了进来,“咱们先放一个简单的,等周末,妈妈去给你买个漂亮的。”
小希望摇摇头:“冯叔叔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他说太娘炮了。什么叫娘炮啊?”
唐笙和白卓寒无奈对视了一下,他们觉得冯写意的教育系统很不稳定。
有些词汇,恩,稍微有点超纲。
“妈妈,爸爸,冯叔叔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孩子的心灵纯洁如霜。而往往越是不知情的童言无忌,越是如刀如梭。
“小希望,”唐笙俯下身,把女儿抱到窗台上,“你看到那颗星星了么?”
夜幕如斯,秋衣清凉。
唐笙知道自己的童话永远美不过那个男人,她只能尽力而为了——
“冯叔叔就坐着他的飞船,飞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天上那么冷,又没有好吃的东西。”小希望担心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要离开小希望呢?”
“他,”唐笙求助地看了白卓寒一眼。
“因为冯叔叔已经帮小希望找到爸爸妈妈了,”白卓寒走上去,拥住她们母女,“因为……这世上还有好多孩子像小希望一样需要帮助。冯叔叔去带他们找爸爸妈妈。”
唐笙觉得,白卓寒的解释实在有点太高大上了。冯写意是个爱恨如此分明坦荡的人,从来不屑于拥有高大上的三观。
这么高的帽子,呵呵,他会觉得累赘又虚伪的。
可是,孩子的心灵必须美好。这也是冯写意最后的希望吧。
“那如果我很想他怎么办呢?”小希望扁了扁小嘴,眼睛泪汪汪的,“他还答应了我好多事,都没来得做…”
“没关系,我们可以给他写信啊。只要小希望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冯叔叔知道以后,一定会在每年的圣诞节给小希望回信,还送你很多礼物。”唐笙用力呼吸了几下,回屏泪意。
“我不要礼物。小希望就想冯叔叔好好的……”胖乎乎的小手环住唐笙的脖颈,小希望把脸埋在她肩膀上埋了好一会儿,“爸爸妈妈,我们一起来祈祷吧。”
将将把孩子哄睡,唐笙红着眼睛颓然跌回到大床上。她忍着没有再掉眼泪,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挥散不去的那一幕幕早已铭心刻骨。早就成了连哭泣也宣泄不掉的烙印。
唐笙只记得自己很不争气。
当救援队挖出冯写意的身体时,她哭喊着要扑上去再看他一眼,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就虚脱昏倒了。
当晚就因连日焦急奔波而复发肺病,高烧了三天半昏半醒。
等身体康复,意识清明了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冯写意的葬礼。
回国后的第二天唐笙就去见了冯佳期。
姐妹二话没说,连悲伤的表情都吝惜了起来。
“我哥就是这种人嘛,连去死都******装逼不重样。”冯佳期用指尖敛去泪水,笑得又痞又气,“无所谓!反正我当他没活过,压根不用再伤心。”
后来白卓寒告诉唐笙,冯写意根本就没有葬礼。他是喀斯特尔教堂的最大赞助商,早已把遗嘱什么的都留在那里公正过。他给小希望留了一笔丰厚的教育基金,一直供她念完大学。
当然,前提里的话有一句——聪明的孩子不一定要热爱读书,如果有天她更想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业。
拜托你们两个望女成凤的父母,别对她逼迫压抑的太辛苦。
自己用生命守护了她的天真和纯净,不是为了让她有天被压力和苦难逼成狗的——唐笙,至少不要变成一个像你那么多愁伤感的傻女人。
而冯写意的身后之事,全由教会一手安排。
人人都说他是个信仰坚定,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可是唐笙和白卓寒觉得,冯写意要是听见了,一定从棺材里爬出来撕逼。
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是个好人了,而事实,他也并不是。
“其实我非常不喜欢他这样的人,太极端了。”白卓寒的评价很中肯,“恶的时候不择手段,善的时候一样也是。”
可他终究守着男人之间的承诺,拼出性命而守护了小希望的安全。
白卓寒是很后悔。当初,就不该让他扯上这件事。
人一旦有了搏命的理由,不做出点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都对不起‘冯写意’这三个字。
“卓寒,”唐笙背过身去,眯着眼唏嘘一声。“如果我说,我到现在心里都很难受,你会不会不开心?”
“会。”白卓寒倒是坦诚的很:“为自己的妻子战斗,为自己的女儿守护,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好。
是我的失策让你有了这个为他缅怀为他难受的机会,我……是为我的无能为力而不开心。”
“卓寒,你别这样说。”唐笙翻了个身,双手环住白卓寒的腰。微微蜷起膝盖,她把自己整个贴了上去。
“没关系,他可以在我们之间……存在一段时间。因为接下来的事,我会做的漂亮些,让他后悔为什么要……退场那么早?都看不到我身为男主那么华丽的逆袭,不觉得很亏么!”
“卓寒,我知道你也很难受……”唐笙轻轻张开嘴,咬了咬白卓寒的背。
健硕的肌肉抖了一下,白卓寒顿时握住唐笙从后面搭上来的手。
只有她的温度,才能为他挡一挡噩梦了。
白卓寒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个设定,也是没谁了!
凌晨已至,昙花向晚。
白卓寒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自己,除了决心早已备好,其余的依旧云里雾里。
刚回国的前几天里,通过对冯佳期口供的分析,警方还算给力地找到了当初白天翼雇佣的那批绑匪。
他们老实交代了白天翼当初的一整个计划,但犯罪行为在法律上界定为终止。
至于负责对付冯写意的那三个人最后怎么会弄出命案来,不得而知了。
因为他们都死了,白天翼也死了。
“也许是他们中途改变了主意?没等到白天翼的指令,就想干脆自行开始讹诈。冯写意在反抗的途中……”这几天白卓寒一直在试着找到一种合理的逻辑,但无论哪种说法都牵强。
“那么ruita呢?为什么ruita也死了?”唐笙也睡不着,只有暂时收拾一些理智,才能让她不要总是在噩梦里回忆那天那时的情境。
“难道ruita最先发现了情况,为了救人,跟三个歹徒搏斗的时候同归于尽了?可是……”
如果只是在救人和搏斗中发生了这么惨烈的后果,那最后爆炸的那颗手雷又怎么解释?
麻痹的冯写意,都到最后了怎么不把当时的情况说说清楚,儿女情长的干什么!
白卓寒越想越觉得无法说服自己。鉴于案件动机的性质,四个人的遗体已经被当地警方立案后焚烧火化。
官方都是这个套路,谁不想快点结案万事大吉呢?
白卓寒心有疑虑。他想打个电话给高斌再去交涉一下,看能不能拿到些内部资料。刚抓起手机才意识到……高斌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空落落的心凝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之力,既然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那就把一切格局打乱,从新开始好了。
身前的唐笙呼吸开始平稳起来,白卓寒心疼她连日无法睡安稳的辛苦。怕今夜注定失眠的自己再打扰了她。
于是男人爬起身,上到天台装会儿逼。
夜已经深了,唐笙用来骗小希望的那颗星星这会儿根本找不到。冯写意这个贱人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偷笑。
白卓寒没有告诉唐笙。当救援队挖出那家伙时,一针肾上腺素重搏了他的心跳。
在上帝与死神赛跑的途中,他对自己说。不要葬礼不要缅怀,不要去确认他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
无论他能不能拥有万分之一的幸运,生或死,都不会再出现了。
死了,他只想快点转世,前尘皆忘。活着,也仅仅是活成沧海一粟的陌生人,也必不打扰。
没有守护也不会变成天使,人总有累到想放下执念的那一天。
白卓寒觉得,这样的结局已然最好。他甚至比小希望更愿意相信那个童话——冯写意变成蝴蝶,啊不,乘着飞船飞走了。
因为,对一个敌人的愧疚要远比对一个战友的缅怀更心痛。
白卓寒不由地想起了白卓澜,今天的自己是有多希望亲手捏死他?那么将来如果有天他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时……
“卓澜……”白卓寒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迅速的接听让他差点忘了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卓澜从小就是个努力的夜猫子,半夜不睡觉是常有的事。
“你找我?”
白卓澜的声音又涩又哑,听起来像感冒了。
其实他只是打了一针升白针后,肺部感染得更厉害。连科比都送走了,因为小南说,狗身上的毛发尘埃太多。
而白卓澜的身体受不得一点感染……
“我听向绅说,你授权把公司圣诞季度的新品药妆资质卖给了竞争对手。”
“哦,消息挺灵通的。”
白卓寒咬咬牙:“你又没想瞒我,光明正大地跟我对着干,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哥,”白卓澜叫了他一声。
这一次,白卓寒并没有激动地打断他的话。
“我就是想做点,你做不到的事。”
“行,那我们就……看看谁笑到最后吧。只要别再动我的家人和朋友,就算有天你输得一无所有,我还是你哥。”
“……”
“另外,爸说他想跟陆姨复婚,然后带她出国。他把自己手里的百分之三十股权授意一家律师事务所公正。我们两个,谁赢了就是谁的了。
临走前,我们大家跟他一块吃个饭吧。毕竟,白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了不是么?”
“好。”
“不用觉得尴尬,朋友们都在场。如果你觉得有些人无法面对,就少做点孽吧……”
“好……”白卓澜咳嗽几声,挂了电话。
白卓寒心思戚戚,最后忍不住抽了一支烟才回房。
他以为唐笙已经睡了,其实——
从他刚刚离开后,唐笙就起来翻找手机查询引擎。
冯写意送给她的那枚指环,她这几天来都当护身符一样留在身边。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芳姨不小心弄坏了买菜的包,上面的拉锁被她扯断了。唐笙脑中一闪灵光,她突然意识到——冯写意给她的并不是什么戒指,而是一枚衣服上的装饰拉环!
这是谁身上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