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2)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真相。他说与其让你面对这样丑陋的他,还不如让你以为他已经死了……”小铁眼角的泪水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可是……可是……那样的恒伽哥哥,不是太可怜了吗?难道要让他这样悲惨的过完下辈子吗?更何况,他还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是你和宇文邕……”她吸了吸鼻子,冲动地抓住了长恭的手,“你不会嫌弃他的,对不对,对不对!”
长恭只觉自己眼角一凉,喃喃道,“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
小铁放开了她的手,抹了抹眼泪,“这次找到他,就再也不要放手……”
夜,还是那么黑。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磔磔急行的马车在雪地上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条路匆匆而去了。大约行了两柱香的时间,在一间简朴的民居前停了下来。
长恭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就在她看到驻立在门外的那个身影时,忽然有数不清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那种久违的血液涌上脑门的感觉,那种浑身无处不感受到剧烈心跳的感觉,那种眼眸想要凝视想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记忆裏却又始终不敢直视的感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夜风冰凉,吹散她的头发,她感觉到风滑过发梢的清寂,感觉到风划过面颊的丝丝疼痛。
那人缓缓转过了身来,布满伤疤的脸上像平常般平静,目光如同星辰,仿佛她的到来并没乱了他的心,他就像海水一样淹没自己的哀伤,静静站在飘飞的细雪中无言无语,好似在水畔看到的一株白杨。
深蓝色的衣衫,沉稳大方却透出凝重。
深黑色的眼睛,平静温润却泛着笃定。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起来,逆光望过去只觉得那黑色的星眸格外刺眼,被灼烧的刺痛由眼睛一直传入心里,化作一团棉絮,堵住心口,呼吸也因此变得沉重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从未有过的坚定。颤抖的声音喊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心间的名字“恒伽……”
他侧过了脸,淡淡道,“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恒伽,你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小铁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上前了一步,“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管,我只要活着的你,我只要你!”
他垂下了眼眸,神情并没什么变化,“我说了,你认错人了。”说着,他就往房间走去。
“不许走!”她神色激动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男人的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爱的人一起活下去。恒伽,为什么要逃避,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才对啊!”
他的面色终于有细微的动容,但还是推开了她,“我不是你说的恒伽。”
长恭的目光无意中一瞥,正好看到了他脖颈上的一根红线,心里一动,用最快的速度拉住了他的衣襟一扯,一样东西也同时被扯了出来。正是那块质地细腻,洁白无瑕的双螭鸡心玉佩……
“恒伽,你还要继续说谎吗……”她紧紧攥住那块玉佩,就好像一松手,这块玉佩,连同那个人都会像雪花一样融化消失……
“长恭……”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在闪动,“这个样子的我,不应该再和你在一起……”
听到他终于喊了自己的名字,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他的全身一震,“你说什么?我们的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恒伽,是你和我的孩子,你想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吗!我不会让你走的,绝不会让你走……”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无比轻柔地摸着他脸上的伤疤,“这里的每一条疤痕,都是为我留下的……都是为了我……不要忘了你的约定,你的一切都属于我,恒伽……”
他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压抑内心的激动,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静静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他的手,沧桑而又温暖,带给她的,是心灵的平静。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他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世的幸福,再也不愿放开……
在他们的身后,雪,依然静静的飘落着。
白色的雪花四处漫舞着,渐渐弥漫了整个世界。
只是这冷淡里,却也透着薰然的温暖……
尾声:踏雪流年
五年后。
在一个细雪飘飞的日子,长恭静静地坐在回廊上。淡淡的阳光静谧得犹如空无。偶有细雪落在脸上,凉凉得让人心伤,带着一种空无的寂寞。
她忽然想起许多旧事。那些曾经爱她的,她爱的,恨她的,她恨的,还有那么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数也数不清的恩怨,那些快乐而忧伤的往事,在这样一个幽静的清晨,便如不远处的一丝细瀑,慢慢漫漫却又不可扼抑地流过。
这种隐姓埋名、销声匿迹的生活,简单得有些苍白,然而对她来说,却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疮百孔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虽然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心痛,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如果,今后的人生可以这么平淡这么安宁的过下去……对她来说,已经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终于灭了齐国,至此齐国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万户人皆入于周。半年以后,为斩草除根,他以高纬谋反为借口,将高家宗族百口包括三十多个王爷皆赐死,只有高纬两个患白痴病和有残疾的堂弟活了下来,迁于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灭。
不知为什么,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样悲愤。也许,这并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过他果然遵守了自己当日的诺言,将斛律光追封为了崇国公。还下诏将齐国的宫殿一并毁撤,瓦木诸物,让百姓自取。所得山园之田,各还其主。
今年刚下了第一场雪,这里就收到了宇文邕准备率军攻打突厥的消息。
虽然她和恒伽如今身处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着距离,即使对方是阿景也一样。只是为了小铁,她才关心起这场战事。毕竟,身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铁肩上的责任要重的多。
“长恭,怎么不进屋去?这里容易感染风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哪有那么容易感染风寒,我看恒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从小到大你都是那么不听话,我看安儿就是像你才经常惹事生非。”他促狭地弯了弯唇。
“谁惹事生非了……”她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连从小就那么狡猾,就是因为有个狐狸爹。”
他轻轻笑了起来,手中的皮毛披风,一层层一线线在光亮下泛着水滑色的光晕。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声音,是温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温柔的。
就像厚实的皮毛般——温暖柔和。仿佛带有无法抗拒的诱惑魔力。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柔软的披风,已经覆上了她的肩头。
“还有,你不必担心小铁他们了。”他压低了声音,仿佛犹豫了一下说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经在昨夜驾崩了……”
她的眼底轻轻一颤,继而又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恍然间,仿佛有许多凌乱的片断在脑中浮现,那些是记忆吗……为什么这么杂乱无章而且还这么相互矛盾?互相碰撞着,像是破碎的瓷壶参杂了不属于它的东西,拼不起来,又因碎的过于完全而无法辨认。
她将身子往恒伽的怀里靠了靠,裹紧了披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就好象风暴之后的异常平静,所有的事情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中间的惊涛骇浪,辗转周折,无结无果,似乎在随冬季风向海洋深处消散殆尽,如同一场梦境。
逝去的一切,不会再重来,正因为如此,过去才会显得更加珍贵……她的生命中很多个瞬间,都有他的陪伴。所以这样的每一个瞬间,就是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