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2)
她的眼皮微微一跳,叹了口气道,“只是我还放心不下伊斯达,若是由他继承了王位,我也会安心很多。”
傅介子此时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所笼罩,脱口道,“尉屠只是我们汉朝的一个傀儡而已,就算是将尉屠换掉也未尝不可。只是做傀儡的滋味并不好受,不但事事受制于汉帝,我们汉朝的军队很快就会进驻楼兰。甚至,连楼兰这个国名也要改成鄯善。”
“原来是这样……”那罗也没再多说什么,伸手又摸了摸那只兔子,唇边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过了几日,那罗的小院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株已经开始结花苞的石榴树下,独立着一位年轻贵公子。他的眉眼俊秀,衣袂飞舞,举手投足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只是,那眼眸中的冷冽却是比冬日寒潭还要冰冷。
屋内,夕阳的余晖穿过窗子投射在地面上,留下了光明与黑暗交错的阴影。案几上的香炉冒着袅袅青烟,青瓷花瓶里插了几支初开的野花。那罗在屋里将烧好的茶放下,不慌不忙开口道,“三王子,不,陛下,你打算站到几时?”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尉屠已抬脚走了进来,冷面相对道,“我这次来只是想警告你几句话,说完了我就走。”
那罗弯了弯唇,“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何不坐下喝一碗茶再走?不管怎么说,我都依然还是你的嫂子。这么急着走,莫非是心中有愧?”
尉屠的眼角一阵抽动,当即坐了下来,“心里有愧的应该是你吧!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亲手杀死了先王!你谋害夫君罪无可恕,若不是傅介子将你藏身于此,恐怕你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那罗的脸上一片平静之色,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的茶,“这是小昭从长安带来的茶,要不要尝尝?”
尉屠冷哼一声,“我哪敢尝你的东西,只怕是要死于非命。”
那罗也不反驳,拿起了茶轻抿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
“那罗,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你别以为能哄得傅介子改变主意,楼兰王这个位置我坐定了。伊斯达不过是个阉人,有什么资格和我争?不过还算他有自知之明,主动提出将这个位置让给我,也不枉我低三下四照顾他这么久了。”
那罗的手指微微捏紧了碗壁,脸上却还是云轻风淡的笑。她抬起了眼睛,直直望入他的眼底,“我哪有这个本事改变他的主意。倒是你,为了王位连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哥都不放过,又有谁能争得过你呢?”
他脸色一僵,避过了她的目光,“你胡说什么,人人都看到是你射死了二哥,我是想救他。”
那罗的眉毛微挑,将一碗茶全都灌了下去,“这辈子我欠安归的太多了,所以这次我想还他一个情。”她看了看旁边的沙漏,笑道,“时间差不多了。”话音刚落,她忽然捂住了胸口,狂喷出了好几口暗黑色的鲜血!
尉屠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道,“你,你怎么了!我……我告辞了!”
她露出了带血的笑容,“想走吗?恐怕来不及了。”
就在尉屠往外冲的时候,从门外走进来的傅介子却正好将他堵在了屋子里。他一看这情形面色顿时变得惨白,几乎是跌跌撞撞扶起了那罗,手上立即沾了她的血……
“那罗!你……中毒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瞬间都要碎裂了。
那罗微喘着气,用手指向一脸惶惶的尉屠,“是……是他……他说只要他亲手杀了害死先王的人,他……他的王位就会坐得更稳……”
傅介子的身体一震,眼中赫然闪过一丝杀气,“是吗?我看他的王位是坐不稳了。我汉朝的傀儡,要多少有多少!来人,把陛下给我请出去……”
“傅大人!傅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尉屠被人带下去时大声辩解着,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对不起,小昭,我也无法陪着你了。”她口里的鲜血吐得更加厉害,“只是,我不甘心。我还想和你一起去长安……看那些枫树……”
“那罗,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回长安,我这就带你回长安……”傅介子平时冷静的面具早已被打破,泪水滑下脸庞,他感到整个人好似被冻僵,又一片片的碎裂,旋即又被狂风卷走,越吹越远,甚至连灵魂也要为之湮灭。
“至于这个人,我会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做我们汉朝一条没有尊严的狗。”傅介子的瞳底暗藏凌厉的漆黑。
那罗闭上眼,唇边露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开始,她一直就在计划着这一天。
她猜测,尉屠定也会派人探听傅介子的举动。利用了傅介子对她的爱慕之情,她就打了一次赌,这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赌。赌注就是她的命。
傅介子渐渐相信她改变了心意,再聪明的男人都容易犯混的时候。她就适时提出了对王位继承人的不满,果然傅介子并没有拒绝她的建议。她知道,这个消息或许很快会传到尉屠耳中,而她所要做的就是等待尉屠的到来,实施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平时在院子外散步时,她早就发现了一种西域特有的毒草,所以每回都采少许,将其晾干磨粉备用。
一切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尉屠沉不住气来警告她,而她则算好了傅介子平时回来的时间,拖住尉屠,正好让傅介子见证她是如何“被毒死”的。
傅介子必然不会放过他,杀了他自然是不可能。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结局。
死神的阴影渐渐将她全部笼罩,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令她越来越难以呼吸。在神思清明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到了满院的石榴花瓣如细雪飞舞纷落,在花雪的深处,那个人正如月下优昙般静静站在那里,他那暗金色头发上浮动着一层琥珀色的光泽,格外柔和旖旎。眼眸是颇为罕见的冰绿色,犹如早春破冰而出的溪流所流淌的浅浅绿意,又似是从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安息国巧匠手下的青色琉璃。明艳华美与阴暗邪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毫不突兀地融合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世间万恶之源的最华丽的化身。
终于又见到他了。那些微笑散发出的光芒,那些触手可及的温暖和暧昧,那些曾留在她身上的深情和伤害,那些被掩饰的心跳和驿动,那些感动的,伤心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安归,你应该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忘记你。
时间依然前行,被留下的人已经等待了许久。她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唯有记得他在她梦中不断出现的背影……请不要再离开了……安归……请不要……
上天,仿佛听见了她心底的祈求。这次,他没有像在梦中那样留下冷酷的背影,而是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含笑将她拥入了怀中。
“那罗,我来接你了。”
这一世虽然多有遗憾,到底也等到了这幸福到心痛的一幕。
这犹如幻梦般的短暂人生,总算,没有白过。
带着淡淡微笑闭上双眸,她——终于要回到另一场梦里去了。
就仿佛艰难万分跋涉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寻找的幸福在永不可能到达的远方,然而忽然一个抬头,却看到原来梦想中的地方就在咫尺之距。
再艰苦再难走的人生之路,也会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吧。
这即将结束的一段残生,这上天送来的一份纠缠,终于能做个了断。
花开花落,刹那凋零。
缘起缘灭,一梦如斯。
有情是空,无情——也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