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2)
在这样无助的时候忽然见到他,她来不及考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找到她。她只知道,自己满腹无尽的委屈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地方。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突然就大声的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毫无仪范可言,哭得无比脆弱,哭腔里还带着呛人的血气——
“安归,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揽入了自己怀里,低低又坚定地说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她似乎并没听清他的话,只是继续哭个不停,已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安归用自己湿透的衣袖为她勉强遮挡着部分雨水,平心静气道,“你想哭就哭吧。等哭完了,我们就回去。”
过了一阵子,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但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那罗!”从不远处忽然传了一声焦急的低呼,只见傅介子手持一顶油伞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匆匆朝这个方向走来。
安归的眸光一沉,下意识地揽紧了怀里的那罗,用戒备的眼神望着来者。而傅介子也同样用某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顿时渲染出了某种令人压抑的奇怪气氛。
“这不是楼兰的安归王子吗?听说你尚在匈奴为质子,怎么跑到长安来了?”傅介子微微一笑先开了口,他的手朝前一移,正好用伞替那罗挡住了雨。
安归也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原来是傅大人。说来也巧,匈奴的左贤王正好让我来长安办点事,所以才有机会一见这座都城的风采。”
“那二王子可办成了事?是否要我帮忙?”傅介子一脸诚恳地问道。
“怎么能劳烦傅大人帮忙,这件事已经办成了。”安归也相当客气地予以回答。
“既然办成了,也该要启程回匈奴了吧?那么我就不打扰二王子了。”傅介子望向了他怀里揽着的女孩,眼底似有暗芒闪动,唇角却是扬起了优雅的笑容,“那罗,我来接你回府了。”
不等那罗回答,安归就嗤笑起来,“跟你回府?笑话,她自然是要跟我回去。”
傅介子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又柔声重复了一遍,“那罗,别哭了,有什么事先跟我回去再慢慢说好吗?”
那罗抽噎着抬起了头,泪眼模糊中隐约看到了对方的身影。她挣脱了安归的怀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小昭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傅介子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是,我早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看着我像个笨蛋似的去找他,看着我做傻事是不是很好笑?小昭,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到底有没有?”她的脸因为情绪波动而涨得通红,身体也微微颤栗着。
“那罗,我自然是把你当朋友的!要知道我的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可是,我实在不忍心……”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算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罗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抬手拭去了眼角边的泪水,又对着安归一字一句道,“二王子,带我离开这里。我想要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这里!”
安归微微扬起了唇角,朝她做出了一个过来的动作。
“那罗,等等!”傅介子情急之下有些失礼地要去拉她,手还没触及她的衣袖却被从斜地里刺过来的一柄弯刀挑了开去。傅介子抬头一看,只见安归正手持弯刀对自己意味不明地笑着。年轻王子持刀的动作是那么优雅,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能将万物燃烧殆尽的华美。
“小昭,我走了……”那罗顿了顿,转过了身,“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相会……再无期。”
望着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傅介子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那顶伞,也不知何时从他的手中颓然滑落……纵有百般纠结千般不甘,他也清楚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留住她。
相逢……再无期吗?
不,不会的。
在命运的牵引下,他和她,一定还会再次相逢。
悠长的梦,没有尽头。无法形容的心痛,深入骨髓,如锋利的刀刃般切割着每一寸血肉。沉浸在这样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那罗觉得自己似乎永远无法苏醒过来,胸口跳动的那颗心,仿佛已被疼痛撕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当她从那黑暗的梦境中蓦然惊醒时,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脸颊,那里早已是一片濡湿。原来,在梦中也是会流泪的吗?
她微微一愣神,身下车轱辘的颠簸很快就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对了,她已经离开长安很远很远了……离那个人也越来越远了。远的今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远的终有一天他会从她的记忆中渐渐消失……
“那罗,怎么了?不舒服吗?”安归的声音从她的身侧传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听起来特别性感低沉。
“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她故作无所谓地答了一句,又垂下了头。
“看来真是累坏了,这样都能睡得着。”他笑了笑,“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到驿站了,到时你再好好休息。”
她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借着从缝隙里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那娇小面容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却依然有种令人砰然心动的美丽。她那紧抿的嘴唇泄露着内心的倔强,整个人在黑暗里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气质,恍若一颗夜明珠闪动着清润淡雅的光泽。
明明对前方未知的路忐忑不安,明明灵魂被伤害的痛苦蜷缩,她那份出自心底的倔强和骄傲,却是从来不曾减少过一丝一毫。
或许,这也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吧。
“二王子,你不生我的气吗?”她忽然扭过头问了他一句。
“怎么会不生气?所以我才特地来长安将你捉回去再好好惩戒一番。”他沉下了脸,斜睨了她一眼,“还想跟我回去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他唇边若隐若现的恶质笑意,不禁有点恼又有点想笑,可嘴角却是僵硬地无法上扬。
“不过,如果再有下次,我可真要狠狠惩罚你了。”他语调轻松地揄揶着,笑容更显光华流转,可眼中却是寒冷若冰,隐隐透着一股狠厉之色。就像是长了毒刺的花朵,在绽放美丽的同时又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不知为何,那罗反倒是放下心来,这样具有恶魔气息的安归才是自己所熟悉的。只不过现在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这次的街头相遇似乎是太过凑巧了,凑巧的让她不得不起了疑心。
“二王子,那你这次来长安……”
“难不成你以为我真是为了你才特意来的吗?”他挑了挑眉毛,下意识地予以否认,“之前不是说了吗,我确实是来长安帮左贤王办点事。只是正巧遇上了你而已。”
“二王子,那你能放我回楼兰吗?”她犹豫着说出了这句话后又有些忐忑。
“想回楼兰了吗?”他那垂敛的冰绿色眼眸骤然一暗,再抬眼时似乎多了点温柔浮光,“放心吧,再过不久,我就会带你回楼兰。”
那罗动了动嘴唇,硬是将那句“我不是要你带”压了下去。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凌侍卫呢?他还好吗?”
安归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淡淡答道,“还好。只是每次见到他,我都会觉得……”说到这里,他的眼底霍然浮起一层狠毒杀意,“这都要怪那个贱人……”
“她……死了吗?”那罗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死?”他冷笑了一声,“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左贤王既然将她交给我处治,我便令人挖去她的双眼,割去她的舌头,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将她充入了军妓之中。让她日日夜夜被那些粗人蹂躏欺辱却无法寻死。”
那罗的心里一个激灵,背后嗖的冒起了一股森森寒意。她也知道依着安归的性子不会轻易饶过昔雅,只是听到这些还是忍不住感到恐惧。
“怎么,害怕了吗?”他笑着俯身过来,温热又带着草叶清香的气息懒散拂过她的耳畔,激起了她肌肤的一阵细微颤栗,“不过,那罗是个乖孩子,一定不会惹我生气的,对不对?”
那罗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对。”
他满意地弯了弯唇角,伸手轻轻拨弄着她垂在脸颊边的柔软发丝,低声道,“我就知道,我的那罗乖的很。”
那罗对他刚才的那番话仍然心有余悸,一时也不敢太过抗拒。她忽然发现,让这个男人带自己离开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眼下已经上了这贼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