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2)
她那浅茶色长发如流水般蜿蜒而下,犹如闪闪发光的瀑布。琉璃色的眼波如阳光下水色微澜的孔雀河,闪着潋滟光芒……就像是沙漠尽头珍贵清澈的一眼甘泉,又似酷暑盛夏迎面吹来的一阵清风。
傅介子用某种不明意味的目光凝视着她,那双幽黑的眼睛沉沉如子夜,深邃不见底,似乎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晓的秘密。
转眼之间,那罗在傅介子的府中已住了好些天,府中的下人们将她服侍得妥妥贴贴,每天更是变换不同菜色博她欢心。但大王子那边却是迟迟没有回音,而她也不被允许随意出府。虽说这是傅介子的一番好意,但总让她有种被看管住的不适感。大王子的态度也令她心生疑惑。若是他知道她来了,应该迫不及待很想见到她才对啊,难道是有什么别的苦衷?她免不了为此胡思乱想,又按捺不住问了傅介子几次,可对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让她耐心静等大王子的回音。
约摸又过了半个月左右,大王子的质子府终于来了信,说是请那罗过府一见。
去见大王子的那一天,那罗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还入乡随俗地换上了一身汉家女子装饰。身着绿衣的她犹如风中细柳,纤巧柔美,姿态可爱。浅茶色的头发也被梳成了汉家女子常见的发式,一双迷人的琉璃色眼睛昭显出了她和汉人截然不同的血统,更多了一种神秘低调的异域风情。微微晃动的碧色翡翠耳坠衬得她肤色莹白细润,竟是犹胜那白瓷花瓶几分。
傅介子在后院中见到她时,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色,伸手折下了一支浅蓝色的兰花,轻轻插入了她的鬓发中,笑道,“这样就更合适了。”
“谢谢小昭。”那罗此时心情大好,那雀跃兴奋又略带紧张的神色在她脸上表露无疑。
傅介子微微一笑,“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吧。质子府离这里也并不算太远,一会儿应该就能到了。”
正如他所说,大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就到了质子府的门前。府中出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侍女,对傅介子行了个礼就将那罗领了进去。
小侍女让那罗在花园中稍作等待就转身离开了。那罗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连忙深吸了几口气才让心情平静了一些。
趁着无人之际,她悄然打量了一番四周,只见园中海棠盛开,美丽如织锦,更有亭台楼阁,精巧又不失大气。看起来,这质子府竟是比傅介子的府上还要奢华几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在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声音,“那罗……”
她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脑里空白了好几秒才缓缓转过头去——
出现在她面前的年轻男子依然眉目如画,优雅秀气,只是面上多了些沉重疲惫之色。往日那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不知为何布满了血丝,更显得憔悴了几分,似乎是这几日都没有睡安稳。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无损他那皎月清辉般的高贵气质。此时,他的浅茶色眸子敛着谁也无法看懂的复杂神色。当他的目光在她的孔雀石上略作停留时,眼中恍然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
他对这次重逢似乎显得并不是那么激动,甚至连客气都算得上勉强,只是淡淡道,“那罗,你怎么来了?”
听到这句话,那罗的身体蓦的一僵,不觉愣在了那里。不对啊,她想象过无数次的重逢不该是这个样子……伊斯达见到她不该是这么疏离冷淡的表情啊……
“伊……大王子……我想见见你,所以才离开了匈奴……”她本想像以前那样直呼他的名字,但见他毫无笑颜就下意识地改了口。几乎是同时,她感到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巨大屏障横在了彼此之间。有些珍贵的东西,好像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既然探视过了,那就早些回去吧。长安毕竟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她只觉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万分,原先想好的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惯不惯,她想告诉他自己在匈奴遇上的那些事那些人,她想告诉他这一路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过来的,她想要抱紧他,听他在耳边倾诉是如何的想念自己,她想告诉他……她从来不曾忘记他说过的那句话……此生不弃……
可是……
她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强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茫然地问了一句,“大王子,你在这里过得还惯吗?”
“这里很好。”他的面色似乎和缓了一些,顿了顿,“那罗,就算以后我不再是质子的身份,我也不会回楼兰了。”
她心头大震,脱口道,“为什么?楼兰才是我们的故土,为什么不回去?”
他侧过头,避开了她追问的眼神,“你不会懂的,那罗。”
那罗咬了咬下唇道,“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以往的种种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抹掉的。就算你有苦衷也好,难言之隐也好,如果你不想回楼兰,那么我也会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暗沉,转过身道,“我一会儿还要见客,你先请回吧。”
那罗点点头,“好,我先回去。不过,我一定还会再来的。”
他的脚步似乎略微一顿,很快还是继续往前去了。
那罗出了府就上了还等在门口的马车,接着沉默地坐在了一旁。
傅介子见她眼圈泛红,却又强作出没事的样子,心里涌起些许怜惜,展颜一笑道,“那罗,我们回去吧?”
她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马车缓缓行进在长安的街道上,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异样的安静下似乎涌动着某种淡淡的伤感。
“小昭,长安真的这么好吗?”她突然幽幽开了口。不等他回答,她又抱住自己的双膝,将头埋了下去,闷闷道,“他说他不想回楼兰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你知道这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傅介子的目光闪烁,隐约竟还有几分怜悯之色,“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或许他只是怕隔墙有耳,才故意说这番话吧。”
“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那罗抬起了头,眼神执着地看着他,“小昭,我要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他感到胸口有点微堵,但还是笑着伸手扶正了她鬓边歪了的兰花,“好啊,你愿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汉地的枫树吗?叶子红如火,明艳如朝霞。我的府中也种了不少,虽然现在还是一片翠绿,但到了秋天就能见到漫天红叶飞舞,那情景你可一定要见见。”
她的眼中透出了一丝笑意,“那到时我就摘上满满一匣子放起来,再替他串一个漂亮的枫叶帘子。到时风一吹,帘子轻轻摇,一定会很有情趣吧。”
傅介子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眼眸低垂敛去了捉摸不定的情绪,唇边的笑容显得略有几分僵硬。
回到傅介子的府中,那罗特地留意了一下他所提过的那些枫树。此时那些呈手掌状的叶子还是如碧玉般翠绿晶莹,尚未变成浓艳的红色,但已可想象出红叶连绵如火般燃烧的美丽情景。
“经过了冬天的冰冻风霜,春天的繁华纷呈,夏天的酷热炎炎,到了秋天,那伤痕累累的叶子会全部舒展开来,就在那一瞬间,呈现出令人惊叹的美丽。”傅介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那罗,在我心中,你一直就是那样的女子。无论是遇到怎样困难的事,你都能坚强以对,深植于你心底的那些骄傲,一直都不曾失去过。”
那罗没有作声,半晌才低低道,“小昭,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我不会看错的,那罗。”他的右手轻柔放在了她的肩上,“所以,答应我。即使将来遇上无法接受的打击,也不可以失去这份坚强和骄傲。”
那罗心里顿觉不安,对方的话里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让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再想到之前那个人的冷淡态度,她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心底隐约还有阵阵细微的痛楚……她微蹙着眉抬头望向那些枫树,每一片叶子都朝着阳光的方向尽情舒展着自己单薄的身体……竭尽全力吸收着生长需要的一切养分,等到了萧条的秋天时绽放自己最为绚丽的瞬间。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内心好像有一股热量在涌动着,让她有种重新振奋起精神的冲动。对!她不应该这么轻易就退缩,她和他之间的深厚情谊,还有那沉甸甸的约定和誓言,不是用冷淡的态度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她不是告诉过他她还会再去吗?
既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么就再去见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