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又过了几天,很快就到了二王子宴请左大都尉的日子。安归只唤了绮丝和另外两个女官去随伺,那罗也乐得轻松,索性偷偷研究起了将来逃跑的路线。她可从来都没放弃过这个念头,只不过上次对安归说的也都是实话,暂时她是不会逃跑的。因为想要成功逃跑,就得作好相当充分的准备,仅仅凭着一股冲动贸然逃走的话,一不小心是会把自己的小命也陪上的。
如今伊斯达已在长安住了下来,接待他的傅介子又是个做事周全的人,想来也不会太难为他。那晚安归的话让那罗的心里觉得安定了许多,接下来她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慢慢计划逃跑的事情。
趁着平时和那些匈奴人聊天的机会,她也打探到了不少零零碎碎的信息。原来从匈奴到长安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叫做白龙堆的沙漠。听说这沙漠和寻常沙漠不同,它是一片灰白色的沙漠,颜色相当特别,在阳光映照下会反射点点银色光芒。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在沙海中游弋的白龙,气势奇伟,所以被称为白龙堆。但如果不幸遇上沙暴被困住的话,那就很难找到出路,除非是很有经验的当地人作向导。听说死在白龙堆里的商队和使者也不是少数了,更玄乎的还有说在这白龙堆里有鬼怪出没的。到底是真是假,也许只有去过那里才知道了。
眼下已经快要入冬,真想逃跑的话,也要等挨过了这个严冬再说了。
就在那罗躺在毡毯上认真研究逃跑计划的时候,帐篷的厚帘突然被掀了开来。只见绮丝面色苍白地走进了帐内,一言不发就躺了下来。
“绮丝,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那罗见她的样子很是反常,赶紧过来问个究竟。
绮丝像是失了神般充耳不闻问话,等那罗又问了好几遍她才像是缓了过来,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
“不对,你一定有事。绮丝你别瞒我,是不是晚宴上发生什么事了?”那罗倒了碗水给她压惊,递碗的时候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真的没事,有事的是尼莎……”绮丝喝了几口水后定了定心神,“你也知道今天二王子宴请左大都尉,让我们几个都过去伺候。这左大都尉一眼就看上了尼莎,当时就对她动手动脚极不规矩。谁曾想到,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二王子……二王子竟然派人直接就将尼莎送到左大都尉的帐里去了。”
那罗微微一惊,“尼莎怎么说也是楼兰宫里的女官啊,怎么说送人就送人?”
绮丝摇了摇头,一脸无可奈何,“什么女官,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奴婢而已。就连二王子自己也沦为质子,在这里处处受挟制看人眼色。他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奴婢而得罪左大都尉呢?只不过……如果知道是这样的话,我们……我们还不如那时被那些劫匪们杀了。”
那罗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兔死狐悲的悲凉,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她。
“那左大都尉,听说性子相当残虐好色,尤其是对待女子,那些手法更是可怕……”绮丝似是有些羞于启齿,迟疑了一下才又说道,“死在他折磨下的女子都不知有多少了。”
“那尼莎岂不是……”听她这么一说,那罗不禁担心起尼沙的命运。
“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绮丝神色黯淡地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因着重重心事,那罗在毡毯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才勉强入眠。半夜时分,她突然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吵醒了。那罗蓦的坐起身来,发现绮丝也醒了过来,正一脸惊惧地看着自己。
“这……好像是尼莎的声音……”绮丝的声音微微发颤。
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什么重物撞到了她们的帐子上的声音。那罗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去掀开了帐子,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裹着毯子的年轻女子正摔倒在她们的帐前,裸露出的肩头沾染着点点血迹,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凌乱铺陈了一地。
“救……救我……”那女子挣扎着抬起了头低声哀求道。
那罗定睛一看顿时大惊,这女子果然就是尼莎!她也来不及多想,急忙将对方连拖带拽拉扯了进来,这才发现毯子下的尼莎竟一丝不挂,纤细苗条的胴体上一片青紫,纵横遍布着一道道狰狞的鞭伤和灼伤,左胸上有几排极深极深的鲜红牙印,下身也在流着血,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更是触目惊心……
那罗和绮丝对视了一眼,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
“尼莎你先躺下来,我帮你清理下伤口。”那罗稳了稳心神,很快就冷静下来。尽管平时和尼莎接触并不多,但这样的惨状任谁看到都是不好受的。
尼莎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神情呆滞地望着前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流下来,口中只喃喃重复着一句话,“他是个畜牲,他是个畜牲……”
绮丝同情地看着她,又有些担心地说道,“那罗,这可如何是好?若她是左大都尉那里逃出来的……”
一听到左大都尉这几个字,尼莎又吓得惨叫了一声,裹紧了毯子浑身瑟瑟发抖,就像是只任人宰割的孱弱的绵羊,令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意。
“别怕,尼莎,别怕。”那罗心中酸涩,将她搂在怀里软言安慰了几句。等她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便起身想先去取些干净的水替她擦拭身体。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凌侍卫的声音响起,“那罗,这么晚抱歉打扰了,尼莎是在你这里吧?我们奉命要将她带走。”
不等那罗回答,他就掀开了帐子,一脚踏进了帐内。他那冷洌的目光落在了尼莎身上裸露出的部分伤痕时似乎微微一闪,但立刻恢复了常色。
“尼莎,跟我出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发抖的女孩。
尼莎听了他的话显然是惊慌失措,拼命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不去,我不去!他是个畜牲!他是个畜牲!”
那罗上前一步,拦在了尼莎的面前,“凌侍卫,你这是要将尼莎带到哪里去?”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她刚才是从左大都尉那里偷跑出来的,左大都尉现在很是气恼。二王子吩咐了,要将她立刻送回左大都尉那里。”
“你说什么?还要把她送回那个男人那里?凌侍卫,你也看到她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了,要是再回去她一定会没命的!”那罗又惊又怒。
“二王子既然将她送给了左大都尉,那么她就是左大都尉的人了,自然是要回去。不然二王子颜面何存?”他轻蹙起眉,“那罗,你我都是下人,别让我为难。要是再阻碍我办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凌侍卫!”那罗只觉得一股悲呛涌上心头,不自觉提高了音量,“难道你忘了吗!她也是楼兰人,是和我们一样喝孔雀河水长大的楼兰人!”
凌侍卫的身形微微一顿,还是冷声道,“让开。”
那罗不甘心地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却被绮丝一把拉了过去。凌侍卫上前利索地将尼莎连同毯子一并抱了起来,不顾尼莎的挣扎哭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子。
“难道真的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尼莎去送死吗?”那罗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然又有什么办法?你能阻止他吗?你有这个本事吗?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卑微奴婢而已。那罗,我们自身都难保了。今天是尼莎,明天就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绮丝的神情变得激动,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罗的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绮丝说的话一点也没错。尼莎的现在就是她们的将来。甚至,她们的命运会更悲惨也说不定。
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罗根本再也无法入眠,差不多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那罗起身刚出了帐门,就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侍从正抬着一个女人朝前走去。女人的身体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却仍然遮不住伤痕累累的小腿。女人的脸被毯子挡住大半,那宛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一荡一荡垂落在地面上,了无生气,仿佛要将人拉入地狱的最深处,最绝望的边缘。
“真是可惜了,这女人美得很呢。”其中一个侍卫惋惜地说道。
“谁叫她被左大都尉看上了呢,就算不死也要赔上半条命。好了好了,咱们也别多嘴了,赶紧把这尸体埋了,也算是交差了。”
听了他们的话,那罗只觉得自己双脚一软,幸好扶住了帐子才没有摔下去。
尼莎……还是死了……
居然,就这么死了……
在这里,一条生命是多么的卑贱渺小,昨天还笑语晏晏,今天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她们的性命全都被别人掌握操纵着,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行,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她的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看起来,逃跑的日程得要提前了。
就在那罗苦思冥想怎样提早逃脱的时候,有侍从来告知她二王子有事找她。
怀着烦躁压抑的心情,那罗走进了安归的寝帐。他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垂下眼睑,面容平静无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指骨,半明半昧的光线投下的阴影映在他绝色的脸庞上,使他此刻的神情看上去颇为高深莫测。
“请问二王子有何吩咐?”她冷淡地开口问道。
安归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显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怨气,不觉语气缓和了几分,“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尼莎死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知道。”他回答的是那么冷漠,就好像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而已。
他的这个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惹得她心里却是愈加气恼,忍不住脱口道,“是你送她去死的。”
“那也是她的命。谁叫左大都尉正好看上她了呢。”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是她自己无福消受。”
“正好?这个巧合还不是二王子你安排的吗?”她皱着眉,“你带这些漂亮的女官来匈奴就是有目的的。别人还以为是你纵情声色,其实她们只不过是你用来结交匈奴权贵的工具。”
听她这么一说,他反倒笑了起来,“想不到那罗你倒是比那些古板的臣子们更了解我。”说着,他眯起了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左大都尉是匈奴单于的母亲母阏式最疼爱的侄子,在王庭中人脉甚广,就连单于和左贤王也要忌惮他几分。所以这个人我一定要拉拢。之前他一直不肯给我结交的机会,成了我在匈奴站稳脚的一块绊脚石。但是,他的好色就是个致命的缺点。所以我特地举办了这场宴会。如我所料,他果然看上了我的其中一名女官。只是,没想到尼莎这么命薄……”
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来,那罗更是觉得胸口发闷,冷笑了一声,“无论是死是活,二王子,你这笔买卖可是只赚不赔。你看,若是尼莎活下来,那个男人就能继续折磨她,自然是愉快过瘾的。就冲着这份识情识趣,他也免不了要和你结交。而如果尼莎死了,那男人面对你必然是有些心虚,反而更容易和你拉近距离。”
他的嘴角弯起了一丝媚人的笑意,就像是月光流溢于透明的花瓣尖上,“那罗,有时候你就是太聪明了。不过太聪明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二王子,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好结果。自你从那些劫匪手中救下我时,你就一直在想怎么利用我吧。平时看起来你对我是不错,但其实不过是在计算怎样利用我换取最多的利益。我早就有这个觉悟了。”她今天的胆子格外大,索性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那罗,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安归那表情淡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愠色,沉声道,“给我滚出去。”
“那罗告退。”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子。
几乎是同时,凌侍卫也刚刚走进了帐子,和她差不多是擦肩而过。因为还为昨晚的事情记着恨,那罗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二王子,这是大王子从长安送来给那罗的信简。”凌侍卫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羊皮,“您要不要再亲自过目一下?”
安归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冷冷说了一句,“立即拿去烧了。以后若是再有他的信简,一律都给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