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京城
经过俱梨迦罗谷一战,最后能够活着回到平安京的平家士兵只剩两万余人,京城中几乎家家带孝,孤儿孀妇盈街,寻夫揽子的哭号震天动地。整个平安京陷入一片悲哀之中。
平家的人们更是悲伤到了极点,公子们悲恸万分,女眷们失声痛哭,尤其是知盛,自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内,再也没有出来过。祸不单行,平维盛也在富士川之战中惨败给了源赖朝和义经的军队,仓皇的带着剩下的平家军逃了回来。
噩耗连连,平家的人还来不及悲痛,就要立即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因为木曾义仲的大军已经逼近平安京,而平家目前的兵力根本不能和他们相抗了。
宗盛召集了平家的人,仓促的决定举家带着建礼门院德子和年幼的安德天皇撤出京城,回平氏一族的老家九州先避一避。
“三哥,要走就要快,不能拖延了。”知盛提醒道。宗盛下了决心般点了点头,道:“明晚就走,知盛,明天把德子和安德天皇都带上,重衡,你去调集所有可以调集的平家军队,我明天就召集所有的平家人来这里。小雪,女眷这里你帮着照顾一下。”
小雪应了一声,不禁心生惆怅。说走就走,居然这么快,平安京,又要说再见了吗?这一次离别,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
平安京里,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吗?是了,藤原成范,这个老让她生气的花花公子,以后再也不用受他的气了,可是为什么,心里隐隐的有一阵失落感,也许是因为以后再也没有能够倾诉心事的人了……成范似乎比她的哥哥们更加了解……她的心情。
在离别以前,她忽然很想再见他一面。
当天晚上,小雪在安顿完平家的女眷之后,就偷偷溜出了六波罗府邸,带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藤原成范的府邸门口。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扣门,忽然看见一辆牛车缓缓而来,她认得是成范的牛车,想了想,便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了围墙的阴影下。
牛车帘子一掀,一位穿着柳色直衣的翩翩公子用极为优雅的姿势下了车,小雪不觉轻轻抿了抿嘴,成范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保持着他一贯的优雅,真不知道要是他发飙该是什么样子。
既然已经看到他,那么她也该回去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正想离开,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她身子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她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成范立刻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笑了起来,低声道:“小鸟,快出来吧。”
她撇了撇嘴,他的听觉也未免太灵了吧,无奈,只得走了出去。
藤原成范对她的突然出现虽然很是惊讶,心里却莫名其妙的愉快起来,笑道:“怎么?小鸟,你想我了吗?平常可都是我来看你,这还是第一次你来看我呢,哦呀,不是第一次,上次你来的时候还打了我一拳。”他的唇边带着一丝调侃。
“上次是你活该。”小雪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而且,我是路过,明白吗,路过。谁会来特地看你。”
“不进来坐坐吗?”成范微微一笑,靠近了小雪,小雪立刻闻到了他身上那阵熟悉的熏香,代表着深深怀念的黑方熏香,倒是很适合此时她的心情,怀念,是的,也许,她会怀念和成范所相处过的日子。
她看着成范,笑了笑,道:“黑方的熏香很好闻呢。”
成范稍稍一愕,又立刻笑了起来,迅速伸手搂住了她。
“喂,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她怒道。
“这样才能闻得更清楚啊。”他的手丝毫没有任何松动,语调中带着一丝笑意。
她用力一把推开他,狠狠瞪了他一眼,鬼才会怀念他,这个大色狼,永远都是那么没正经。
“我要回去了!”她郁闷的低声道,飞快的转身往后面走去。
“小鸟!”成范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她有些愕然的转过头,成范的双眼犹如雨后的竹林,朦朦胧胧的笼罩着一层雾霭。
“小鸟,你飞累了吗?”他低低说道,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她吃惊的望着成范,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她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悸动,飞累了吗?她是很累,可是她停不下来了。
她挤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你难道忘了吗,生命在于运动嘛。又怎么会那么容易飞累呢。”
“那么,如果有一天小鸟飞累的话,我的肩膀还是可以随时借你靠哦。”成范的脸上一丝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又是那抹她所熟悉的笑容。
成范,谢谢你,她的心里微微震动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让她有些不舍得离开平安京了。
“我,我要回去了。”她急急扯过了自己的衣袖,转身就走。
“小鸟,过几天我再去看你。”成范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过几天?只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发闷。
成范凝视着小雪的背影,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第一次初识小雪的情景,那时的她天真活泼,无忧无虑,而现在的她却让人心疼,俱梨迦罗那一战之后,她反常的没有在他面前寻求安慰,那样假装的坚强反而让他更加担心。如今的平家,已经元气大伤,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可不相信只是路过这种拙劣的谎话。
只是,为什么今晚她会特意过来?
第二天,夜。
宫中的女官尚侍夕雾所在的庭院内,藤原成范正和夕雾品酒赏月。
“成范大人,您每次来的时候都忘了一样东西呢。”容貌娇艳的夕雾靠着成范,语气轻柔的说着。
“哦?”成范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
“就是您的心啊。”夕雾伸出纤纤素手,点着他的胸口。他微微一笑,一手轻轻拥住了她道:“怎么会呢,我的心,可是一直在你这位美人的身边啊。”
“是吗?我怎么觉得成范大人似乎只有身体在这里呢,您的心,是不是飞到了别的地方去了。”夕雾娇笑着继续说着。
是吗?飞到其他地方去了吗?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女孩水晶般的眼睛,她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一条路,曾经无忧无虑的眼神也开始会隐藏自己的情绪,灿烂的笑容下也带了一丝忧伤。她所要想要守护的东西,真的这么重要吗?这样想要守护重要东西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成范大人,您就像一阵风呢。”夕雾微笑着,笑容底下却隐隐有一丝苦涩。
成范一笑,优雅的喝了一口盏中的酒,温柔的说道:“风?怎样的风?”
“您周旋于各式人群中,实在是很容易让女人爱慕,您身边的女子数不胜数,您对她们都很好,疼惜,怜爱,呵护有加,可是从不放真感情。您也让人猜不透一切,就象一阵温柔的风,会吹过每一个人,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开。”夕雾淡淡的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呵呵……”成范嘴角微扬,勾起一个完美的笑容。
“我是害怕。”他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把一切都隐藏了起来,笑道:“我是害怕心爱的女人象辉夜姬一般飞到月亮上,再也不回来了。”
“呵呵。”夕雾持扇遮面而笑,“成范大人您真会开玩笑。”
他笑着,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眼底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想我要告辞了。”他轻轻站起身来,轻轻一笑。夕雾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柔声的说道:“成范大人,您这么早就回去了吗?”
成范的笑意更浓,附下身子,在她耳边温柔的说道:“你不是说我象一阵风吗?那么一阵风又怎么会总是滞留在一个地方呢?”
望着他的背影,夕雾再也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喃喃道:“成范大人,您这阵温柔的风,永远要这么吹下去吗?”
宫外,藤原成范刚坐上来接他的牛车,忽然有人快步走到了他的车前,低声问道:“请问是藤原中纳言大人吗?”,这声音似乎是同为殿上人的大纳言,这么晚他怎么在这里?
成范轻轻拉起卷帘,微笑道:“大纳言大人,怎么了,您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大纳言一脸神秘的看着他道:“您还不知道吗?内大臣大人带着主上,以及平家所有人,已经逃离京城了!”
什么!平家所有人都离开了?成范手中的桧扇啪的一声掉了下来,大纳言惊讶的看着他,平素一向优雅冷静的中纳言怎么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看来这次真的是件大事。
“为什么?”成范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
“唉呀,中纳言大人,您平时实在太不关心朝政了,您没听说源氏的木曾义仲就要进入京城了吗,上次的俱梨迦罗一战,他们平家已经元气大伤,根本就不是源氏的对手,所以才逃跑的吧。”大纳言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成范弯腰轻轻拾起桧扇,再抬头时嘴角又挂着那抹永远不变的微笑:“其实不管谁来有什么关系呢,平家还是源氏,都和我们无关,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照样过我们的生活。”
大纳言笑了起来,道:“不错,不错,不过像中纳言大人这样,备受女子爱慕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啊。”
成范保持着微笑,淡淡道:“那么,告辞了。”说着就放下了帘子。
在放下帘子的一瞬间,成范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平家的人都离开了,那么她一定也离开了。为什么自己的心里焦躁不安,好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后还见得到她吗?如果再也看不到她的笑脸,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好像有些微微的疼痛起来,他轻轻的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这里——为什么会痛……难道他的心已经。
小鸟,你就这么飞走了吗?象辉夜姬一样飞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