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恋更冷(1)
成茵一口气奔到马路尽头,在三岔口停留了几秒,又重启脚步,朝人影稀疏的护城河畔跑去。
堤岸两旁栽着葱郁的常青树,许是圣诞节即将来临,树上扎满了亮闪闪的小灯泡,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成茵在一座石桥上站定,初冬的夜晚,空气清冷,河边连个行走的人影都没有,四周静谧得怪异,好似把此地与喧哗纷繁的闹市割裂开来了一般,其实这里离市区也就七八分钟的步行距离。
她俯视河水,树上的珍珠投影到河面上,如梦似幻。
河畔的一排老房子里,不知哪家传出越剧唱腔,咿咿呀呀,婀娜婉转,让这个本就寂冷的世界越发显得凄凉。
成茵先是坐在桥栏上发呆,后来忍不住把双腿跨过石栏,荡悠在半空中,底下就是无声的流水,仿佛只有如此高危的动作才能缓解她严重失衡的心理。
包里的手机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她连碰一碰的欲望也没有,任其自生自灭。
疼痛渐渐袭来,她用左手压住腹部,任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视线渐渐模糊。
想不到时隔多年,她会再一次为杨帆痛到肝肠寸断。但这次和高二那年还不一样,彼时,她的忧伤只是针对爱情本身,是一个包含着虚幻与猜测的凄美梦境,不掺杂质;而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了现实里。
现实是一把刀,残忍锋利,劈掉所有朦胧的诗意,深深扎进体内,让她连唏嘘都顾不上,只是感觉到皮肉撕裂的疼痛。
心里那盆断断续续燃烧的火焰至此也终于化为灰烬,她所有的幻想都被扑灭。
她明白自己这次是被伤到了自尊,很深。
眼泪爬满面颊,冰冷的感觉让成茵十分不适,她抬起手臂,也顾不上心疼那件天价外套,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仰头望天。
幽寒的冬夜,连天空都被过滤得很纯净,如一匹墨色的绢,几颗明亮的星星,静静地闪着光,不起波澜地注视她,带着点儿慈悲。
看了许久,成茵激烈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下来。
手机再次响起,她低头盯住震动的手袋,在接与不接之间犹豫。
一定是杨帆打来的,刚才跑出餐厅时她表现得过于激愤,也许会吓着他。
不管她觉得自己有多受伤,公平来讲,和杨帆没多大关系,她似乎不该用这种消失的方式来折磨他。
那么,就接吧,平静地告诉他,自己没事,以后也不会再烦他。
她边想边把手伸向手袋,还没打开,铃声嘎然而止。她的手在手袋沿口上磨蹭了几下,还是缩了回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杨帆,之前和唐晔信誓旦旦的勇气不过是因为对未知的结局还充满了期待,如果她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打死她都不肯做这样鲁莽的事。
可时间已然退不回去了。
她颓然垂下双眸,无意识地望向脚下的护城河,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干坐着,她现在还没办法平心静气地面对任何人。
河面上漂浮过来一个白色的不明物体,由远及近,她完全是无意识地研究起它来。
马甲袋?塑料饭盒?还是牛奶盒?可直到它即将飘过自己所在位置的下方,成茵也没确认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无聊的心被好奇攥紧,忍不住用双手勾住石栏,然后俯下身子,想在错过它之前再仔细辨认一下。
恰在此时,自石桥右方的台阶上传来一声突如其来的爆喝,“周成茵!”
成茵被吓得一哆嗦,转首回看之际,却惊悚地察觉自己抓着栏杆的右手突然之间打滑,而她的身子还保持着俯冲的姿势!
短短几秒内,她的右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身体重心早已飞速前移,她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便象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头朝下扑通一声堕入河中!
河水迅速浸润了她的衣衫,很快,刺骨的寒冷像狰狞的鬼手,攥住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
成茵不会游泳,只会在河水中笨拙地扑腾,只要一张口,冰冷浑浊的水就朝嘴巴里灌,恶心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感觉自己正在死亡边缘挣扎。
这段时间似乎很漫长,因为她把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但其实很短暂,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头顶上方很快就传来一声呼喊,“成茵!”
她依稀辨别出那是杨帆失控的嗓音。
紧接着,在她前方不远处溅起一通水花,杨帆也跳了下来……
七八分钟后,浑身湿透的杨帆把不断打寒战的成茵拽上了堤岸。
“我,我……你……”成茵磕巴着上下牙,劫后余生的呆滞和刺骨的寒冷令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说话,赶紧跟我走!”杨帆是咬着牙吩咐的。
他也冷得要命,脏兮兮的河水把他原本清朗的一张脸给搅得面目峥嵘,活似广告海报上清新亮丽的模特被恶作剧似的涂花了脸。这是成茵第一次见识他的狼狈。
其实她是想谴责他来着,干嘛那么大声朝她吼,吓得自己失手“跳”了回河。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鉴定事故责任的时候,杨帆正单手挟持着她,脚下生风地往开阔的路口奔。
街上车流如水,很快,一辆空车停在他们面前,杨帆火速打开车门,把成茵先塞了进去。
等的哥看清楚他们的模样,那两人已经都钻进车里了,他立刻嚷嚷起来,“你们怎么搞成这样啊?我的后座完蛋啦!”
杨帆从兜里掏出钱夹,所幸里面的东西没湿透,他抽了两张钞票递过去,“不好意思,等我们下了车你找地方去清理一下,麻烦了。”
的哥收了钱才没再罗嗦。
坐在打暖气的车里,成茵不再像刚才站在风里时那样冷得全身骨头都像缩了起来,但浑身上下湿乎乎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她偷眼瞟了下杨帆,他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脸上的河水虽已被他用手掳去,但白净的肤色难掩肮脏的痕迹,不仅如此,他此时的脸色还微微发青,紧抿双唇,看都不看成茵,大概是在生气。
她有些迷惑,不知道他是要送自己回家,还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又不敢开口问,杨帆根本无意和她说话,只在必要的时候为的哥指点下迷津。
他态度冷淡,成茵也愤怒不起来,不管她是怎么跌入河中的,毕竟是他救了自己,现在他搞得这一身狼狈,不能不说是因自己而起。她的愧疚与羞惭刹时又增添了几分,有点无地自容。
车子停在一个陌生的小区,司机抛下他们后迫不及待地扬长而去。
成茵乖乖跟在杨帆身边,跟着他走进小区,很快就进了一幢公寓楼,乘电梯上去后,杨帆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娴熟地开门,成茵才确定他是把自己带回了他的寓所。
进了门,成茵站在玄关不敢走进去,她浑身湿嗒嗒的,怕弄脏了整洁的地板。
杨帆也不招呼她,径自走进房间,很快又出来,手上多了几件干净衣服。他拿着衣服进了洗手间,不久便有哗哗的水声传出。
成茵正尴尬地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杨帆已经从洗手间里出来了,也不怎么看她,简洁地吩咐,“先去洗个澡,把脏衣服换下来。”语气不容置疑。
“哦。”成茵闷闷地应了一声,接过杨帆递给她的一双大凉拖,换上后缓步走了过去。
刚到洗手间门口,她才想起来应该跟杨帆客气一声的,他自己也湿透了,可是等她转身,杨帆的影子已经不见。
冲着澡,成茵细细琢磨这一晚杨帆的各种言行,越想越不是滋味。
在餐厅时,他虽说是拒绝了自己,可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也透着处处为她着想的体贴,可等她从河里被他捞上岸来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变了,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冰冰的气场,当然不是因为河水冰寒,那是一种发自他内心的冷淡。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杨帆?而成茵仿佛是在坠河的瞬间把从前看他的有色眼镜给丢失在河里了,因而在此刻才得以看清楚他?
她无从查知。
温暖的水流冲去了身上的污秽和寒冷,成茵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跨出浴缸,毛巾架上挂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浴巾,这应该是杨帆平时用的吧,她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脸上泛起的微热和心中的别扭使得她不太愿意碰它,只是卫生间里除了这块浴巾可以擦拭外,再没别的替代物了,她总不能等身子自动晾干了再穿衣服吧。再说,干净衣服也都是他的,包括内衣短裤。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不赌气了,咬咬牙,拽下浴巾迅速擦干了身体,又把杨帆给她取好的内衣、毛衫一一套上,那样子不能说不怪诞,好在杨帆不胖,衣裤除了袖子、裤腿比较长之外,还不算太离谱。
等她穿戴完毕,站在镜子前自我打量时,忽然被一个念头擒住,一丝怪异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她僵滞在了原地。
杨帆不会以为她刚才坠河是故意的吧?
她细细回忆坠河前后的每一个细节,他的厉声喝斥,她跌下去前瞬间捕捉到的他脸上那难以置信和急切的表情,以及上岸后他僵硬的面色,越想越有可能。
那她岂不是冤死了!
她猛地拉开门,想找杨帆火速解释几句,她怎么会知道伤春悲秋的下场会这样惨?
客厅里没人,沙发上搁着件厚实的棉外套,大概是为她准备的,不过室内开了暖气,她并不觉得冷。
成茵在客厅中央扬起嗓子唤了杨帆几声,无人应答,便挪步朝阳台方向走,走过没几步,蓦地发现客厅的右边并非像她想的那样只是一个缩进去的房间——除了面对面的两个房间外,还有个观景窗台和一间面积稍小的洗手间,真是别有洞天。
洗手间里的地上堆着几件脏衣服,显然是杨帆刚换下来的,高高挂起的花洒间或滴下几点水。
成茵百无聊赖地在寓所内漫步,不知杨帆去了哪里。
她感到口渴,便去厨房找了个干净杯子,在饮水机边接了水,重新回到客厅沙发上干坐着。
大约过了半小时,门铃响起,成茵浑身一振,心知是杨帆回来了,也没细思他怎么不用钥匙,就快步过去拉门,她急切地想跟他澄清误会。
门一开,成茵脸上刚刚堆积起来的“沉痛”表情一下子扑了个空,很快就被错愕和不知所措覆盖。
门外站着的并非杨帆,而是姚远和李卉,四只手上都拎了东西,跟成茵里外相对,大眼瞪小眼。
“茵茵,你怎么在这儿?”
如果不是手上有东西,姚远真想使劲擦擦自己的眼睛,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杨帆的家里看见成茵,她还穿着他的衣服,头发还湿漉漉的,显然刚洗过澡!
一旁的李卉吃惊程度一点都不逊色于姚远,半张着嘴巴,连话都不会说了。
“大哥,大嫂,我……”
成茵暗忖,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而且她也无法和盘托出啊!说自己倒追人不成功,还掉河里了,那她不是糗大发了。
她支吾的神色和脸上的难堪却成功地给了门口那一对他们猜测中的答案,明白过来后,两人的表情更怪诞扭曲了。
李卉先缓过神来,拎着这沉甸甸的物事跟门口练什么功呢,她一脚跨进门去。
姚远也从震愕中苏醒过来,一双含着惊诧的眼睛始终凝在成茵脸上,连走路都不忘盯住她,成茵使劲咳嗽了两声,闪到一边给他让路,顺手把门给带上。
李卉在室内转悠了一周,遍寻杨帆不着,又转回来问成茵,“杨帆他人呢?他明明告诉我今天会在家的呀!”
成茵拿手指摩挲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姚远夫妇都无语地瞪着她,成茵赶紧补充,“那个,他,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供词,门外适时传来开锁的声音,室内的三人立刻屏息凝神,目光一致投向门口——即将进来的这个人应该可以给他们一个合理解释了吧。
杨帆一踏进门就感觉到六道目光齐刷刷扑向自己,他微微一怔,看明白是李卉和姚远,脸上随即露出明朗的笑容,“姐,姐夫,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轻松的微笑为缓解室内几近凝固的空气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成茵望着他那张笑脸,心里不知怎么酸溜溜的,她直觉他播洒笑容的范围里不会包括自己,因为打他走进来之后就没正眼瞧她,仿佛她压根就不存在。
李卉说:“我前天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嘛,我跟姚远今天要回田坊看奶奶,结果她非要我们给你带这么些个吃的过来。”
杨帆把手上的几个纸袋子往沙发上一撂,笑容又温柔了几分,“外婆身体挺好的吧?”
李卉一边把带来的东西取出来,摆摊似的放在餐桌上,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硬朗着呢!就是很惦记你,说你爸妈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会不会照顾自己。哦,对了,这里头还有她炖的一锅童子鸡汤,她说很补身子的。我跟姚远一路坐车过来不知担了多少心,就怕罐子里的汤洒出来。”
“让你们费心了。”杨帆嘴上客套着,赶忙上前帮李卉把还有余温的陶罐从包里取出来。
他们姐弟俩拉家常的时候,姚远也一把将成茵拽到阳台,迎面而来的冷风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茵茵,快告诉我,这究竟怎么回事?”姚远虎视眈眈盯着她。
成茵使劲抽着鼻子搪塞,“哥,你就别问了。”
“这怎么能不问呢!你都跟他,你们!”姚远急得干瞪眼,“这要让小姑知道,非拿刀片了你不可!”
“我们什么事也没有!”成茵蹙眉回答。
“谁信啊!”姚远指指她身上的衣服,“没事你穿他的衣服干嘛?你还在他这儿洗澡!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那个……嗯?”
成茵快被他追杀得烦死了,脱口就说了实话,“我不小心掉河里了,是他把我救起来的,就这么简单!”
姚远眼睛飞快地眨,神色怪异,“你还能编得更离谱一点么?”
“哎呀,我没编!”成茵跺着脚嚷,又一个喷嚏尾随而至。
姚远还待继续追问下去,杨帆拿着沙发上那件棉外套走了出来,递给成茵,“快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了。”
成茵满腹委屈地接过来,默默穿好,姚远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到杨帆脸上,表情异常严肃,“杨帆,今儿这事,你可得给我们个交待。”
“哥!”成茵又羞又急,“你别跟这儿添乱了行不行?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她的肩上忽然多了一条胳膊,她错愕地扭过脸去,杨帆已经轻轻揽住了她。
“姐夫,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成茵。”
成茵不尴不尬地被他搂着,脸上的表情着实让姚远看不明白,他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只觉得隐隐有什么不妥,具体又说不上来,半张着嘴巴,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姚远,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家吧!”李卉在客厅冲姚远嚷嚷。
姚远还没从剧情转折中恢复过来,伸出食指对杨帆点了又点,还是不知该用哪句台词合适,李卉已经走过来拽他了。
“哎呀,赶紧走吧!在这儿碍什么事呢!”李卉拉着他一边朝外走,一边低声嘀咕,“没看出来他们尴尬得要命吗,你还问还问!”
“可这事……”姚远挣扎着,显然不甘心。
“这什么这,你忘了你自己当初的德性了!”李卉用力拧他一把,“为了躲我妈,你连床底下都钻过,现在倒正义凛然起来了!”
李卉嗓子尖,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但成茵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想笑又笑不出来。
姚远立刻软下来,嘟嘟哝哝地跟着李卉收拾了东西往门口走,不久就传来李卉扯直了嗓门的道别声,“杨帆,茵茵,我们走了哈!门给你们关上!好好休息!”
等成茵醒悟过来时,她肩上那条胳膊早已消失,杨帆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阳台里冷,进去吧。”
回到客厅,杨帆把沙发上那几个纸袋子递给她,视线在她身上一扫,“这些是给你买的,也不知道尺码合不合适,反正比你现在穿的强些,等你换好了我就送你回去。”
成茵接在手里,却没马上行动,咬了会儿唇,开口解释,“刚才我……我不是故意跳进河里的。”
她听着自己结结巴巴的语速,简直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什么分别,她有点生自己的气,平日里那点机灵劲儿怎么一到杨帆跟前就全没了。
“我想看清楚河面上飘着的一个东西,没想到你忽然喊了一嗓子,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