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天空何时相连(1)
办公室里,李真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上的一封邮件发呆。
有人敲了敲敞开的门,引他把视线调转过去,门口站着的是周婷,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自行走了进来,径直在他对面坐下。
李真如梦初醒似的干咳两声,目光在她和邮件之间来回逡巡,“你已经,决定了?”
“嗯。”
“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李真干笑着指指电脑屏,“需要这么正式吗?”
周婷也笑了笑,“想让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她脸上的孩子气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看起来有几分成熟,李真觉得自己仿佛是刚刚认识她一般。
“下一份工找好了?”
“是啊!”
“会离开H市?”李真的视线闪烁着,竟然不敢与她的对上。
“暂时不会。”她毫不扭捏,“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有感情。”
李真手肘撑在桌子上,双臂竖得象根标杆一样笔直,在自己和周婷之间隔开一道屏障,可他依然觉得不安全,莫名的焦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而对面女孩脸上的镇静更在无形中刺激了他。
“为什么忽然想到要走?”他有点颓然地问出了这句本该紧锁在心头的话。
周婷清澈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她相信他明了答案的,可是既然他问出口了,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她垂下头,“以前,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大哥样的人,不管我在这里遇到什么麻烦,我总是很放心地想,我还可以找你,你肯定会帮我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很怀念那段心无芥蒂的时光,她一心所想的只是要让他对自己的工作表现满意,看到他赞许的笑容,她就会感到单纯的欢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顿了一下,“你有你的生活,我也该……去找找我自己的。我想,我的运气不应该总是那么坏吧。”
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李真却没能笑得出来。
接下来,两人一起沉默。
同事们在办公室门口来来往往,间或有好奇探寻的目光投射进来,李真正了正身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无限期地沉湎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了。
“以后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来找我。”
周婷莞尔轻笑,“谢谢你老大!不过,我不能老麻烦你。”
她轻柔的拒绝让李真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长大了。
周婷的主动转身让李真怅然若失,整个上午,他都有点进入不了状态,他一直不太愿意承认,一个小姑娘就可以将他的心绪扰乱至此。可是,当他在餐厅里看到周婷和一群年轻的工程师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地聊天时,他的心里确实觉得很不是滋味。
午餐过后,李真没有急着回办公室,在楼宇的阴影里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默默地抽烟。
风大,烟雾被四散吹开,象他此时的思绪一样凌乱。他自我宽慰,一切都会过去,时间是最好的解忧良方。
况且,他现在的生活不是已经恢复平静了么,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腰间的手机猝然响起,尽管是挺悠扬的乐曲,但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冷不丁响起,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取出手机,瞥一眼号码,顿时有几分意外,是老家打来的,赶忙按下接听键。
听筒里立刻传来母亲结结巴巴的声音,“阿真,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啊?”
“怎么了,妈?”李真被她焦虑的口气搞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小智,小智出事了!”
李真的脑子轰地一声被炸开了。
最后一个螺丝钉打完,工人从窗台上跳下来,向双手叉腰认真监工的晓颖请示,“这回不歪了,也够牢了吧?”
晓颖走上去,伸手轻挽窗帘垂下的流苏,金褐色的绸缎散发出富贵温暖的气息,这是郭嘉指定要换的布料和款式,说是看着很喜气,此时晓颖将它扶在手里,也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觉得顺眼多了。
“可以了,麻烦你们。”她笑着松了口。
她给郭嘉的房子当监工比她当年自己装修房子还尽心,仿佛有股子振作的劲头在支撑着她不断往前赶。
等装窗帘的人离开后,晓颖站在新房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该装的设施业已完工,只需要将郭嘉预定的新家具和几件电器搬进来,这个家就算齐活了。
家具和电器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陆续到位,今天下午左右无事,她又不想回家一个人呆着,遂打算跑一趟小商品市场,淘一些实用又好看的小玩意回来点缀一下,郭嘉对这些小细节向来不看重,她在电话里提过几次,郭嘉都忘了选购,最后不耐烦了,就回她说:“这么多东西呢,我哪里记得住,你看着办吧。”
晓颖在市场里正逛得高兴,她是最喜欢这些不贵重但极具生活气息的物件的,不期然李真这时给她打来电话。
“忽然接到个任务,要出一趟差。”李真匆匆交待她,“我这会儿在家里收拾几件衣服,晚上就不回来了。”
“哦。”晓颖嘴上答应着,又觉得有点意外,“要去几天?”
“不好说,挺麻烦的。”李真仿佛是在忙碌,说话断断续续的,“等到了那边我再给你电话吧。”
“也行。”
“你自己在家,不要太忙碌,注意身体。”李真忽然又补充了几句家常关照。
晓颖很久没听到他如此温情脉脉关心自己了,心里微微一漾,低声道:“你也是。”
挂了电话,晓颖站在商场上行的电梯上,对着掌心里那枚漂亮的新手机发了片刻呆,好似哪里有点不对劲。
电梯徐徐升上去,三楼到了,琳琅满目的厨房间饰品映入眼帘,她暂时抛开那一丝不可捉摸的不安,定神迎了上去。
傍晚时分,李真风尘仆仆外加心急如焚地回到老家。
早在旅途中,他就已经把小智出事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原来是姐姐李枚的小叔子阿泉开了辆摩托车打算把小智接过去住一晚,没成想车子开到一个岔口时,旁边的小路上忽然冒出来一辆拖拉机,阿泉为了避免与它撞上,不得不紧急踩刹车并及时调头,却因为力道过猛车子脱离控制甩了出去,阿泉自己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更惨的却是小智,被甩到了田埂上,当场震昏,身上多处流血,火速被送去医院抢救,至今尚未脱险。
李家上下急得手足无措,明知这样的事瞒不过,只得由李母出面打电话告诉了李真。
李真一踏进家门就看到低头垂泪的老母,其余人等还都在医院里守着。
“阿真,这事可怎么跟晓颖说啊!”李母不停地抹泪,“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把孩子交给别人……”
李真心情沉重,却不得不安慰母亲,“妈您别着急,我还没告诉晓颖,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这样的噩耗他不敢更不忍让晓颖知道。
“小智现在哪儿呢?”
李母忙道:“在县医院抢救,你知道的,那里可是咱这儿最好的医院了,一出事他们就赶紧给送那儿去了。”
李真一秒都不想耽搁,“妈,我现在就去!”他顾不上旅途倦累,扔下行囊,拽过院子里的一辆破自行车就往外推。
“哎,好!”李母嘴上应着,又赶忙道:“要不要吃了点再去啊,已经不早啦!”
“我不饿!”李真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那你路上小心点儿!”母亲的声音遥遥地传入耳边,而他早已风驰电掣似的踩着车子呼啸远去。
到了医院急救室门口,果然看见父亲、姐姐姐夫,还有李枚的小叔子阿泉都在。
阿泉的脸上和身上也都做了包扎,但伤得不重。他一见李真,顿时满脸愧悔,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李真飞快拍了下他的肩,阻止他道:“什么也别说了。”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也没心思听这些。
李枚的丈夫小赵赶过来向他汇报最新进展,“刚才陈主任出来过一趟,说要输血,这里的血库根本没血,我们几个都去验了血型,最后是用的阿泉的。”陈主任是抢救小智的主治医生。
“谢谢。”李真对阿泉点点头,阿泉不敢当,愧疚地摇了摇头。
“那个开拖拉机的也被我们抓住了,已经报了案,现在正……”
李真扬扬手,打断了小赵喋喋不休的诉说,他在门口的椅子里坐下,神色疲倦,“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小赵尴尬地咽了口唾沫,又斜乜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只得不再吭声了。
几个人在急救室外或坐或站,默默等候着抢救结果,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李真的父亲老李从来了这儿就沉默至今,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对香火尤其看重,如今宝贝孙子生死未卜,他仿佛也跟着被抽去了魂魄一般。
终于,急救室的门再度被推开,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医师满面严肃地走出来,小赵赶忙张口叫唤,“陈主任——”
李真一听,立刻站起来冲到最前面。
“我儿子,他……他怎么样?”他已经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了,可是嘴唇依然无法遏制住颤抖。
陈主任大致扫了他一眼,“还需要再输300cc的血。”
“用我的吧!”李真立刻伸出手臂。
“你是什么血型?”
“O型。”
“那不行!”陈主任一口否定,“患者是B型血,我们只能给他输入同类血型,他妈妈在不在?”
李真表情怔怔的,仿佛有点没反应过来,阿泉抢前一步道:“主任,还是输我的吧!”
陈主任挡开他的手臂,“你也不行,刚才已经抽了400CC血了,不能再抽了!”
老李忽然站起来,“陈主任,用我的吧,我的不也是B吗?”他手上还捏着刚才化验出来的那张纸。
陈主任看看他沧桑的外貌,有点踌躇,老李不由分说就把袖子掳了上去,“赶紧的,我什么毛病都没有,救孩子要紧!”
情况太紧急,陈主任一时也没别的辙,上下打量了老李一眼,咬了咬牙点头道:“跟我来吧。”
“大伯,我跟你一起去!”阿泉紧跟上去,“万一不够,还可以抽我的!”
小赵担心弟弟,也随他们一起进去,走廊里一时只剩下了李枚和李真。
李枚的一颗心提在半空始终下不来,让阿泉去接小智到家里来玩的主意是她出的,事发之后,家人虽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她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无法得到解脱。
看到年迈的父亲还要被抽血,李枚心里很不好受,她本想跟去看看的,一转首看见李真丧魂落魄似的埋坐在椅子里,心里翻腾了几下,决定留下来陪着他,小智命悬一线,现在是李真最凄惶恐惧的时刻。
李枚在他身旁坐下,想要抚一下弟弟的肩宽慰他几句,手伸到半空中,却有些忌惮地不敢向前,最终讪讪收了回来。
“对不起,阿真,我……”
李真头都没抬,抬起左臂朝她有气无力摆了几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李枚心里的难过愈加凝重。
从小到大,她的这个弟弟都很有主心骨,他性子沉,话不多,但拿定主意的事从来不会退缩,他的脾气个性与身为姐姐的李枚截然迥异,因此,两人小时候还挺玩得来,长大后距离便越来越远了,再加上李真十几岁开始就在外面东奔西闯,李枚也早早嫁了人,虽然李真每年都会回家探亲一次,也时常会有钱财寄回来,每次也不忘给姐姐捎上点儿什么,姐弟间的感情到底生疏了不少,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李枚以这个弟弟为荣却是千真万确的。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李真缓缓直起腰来,李枚这才注意到他脸色惨白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受到天大的打击似的。他刚进医院时,也是一副焦急的神色,却远非此刻这样毫无生气。
“我出去……抽根烟。”李真说着,站起身来。
李枚也站了起来,想跟上去,“阿真,你别太着急,小智他吉人天相,应该……”可说出口的话总是没有多少份量,好似她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
李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往前走了一段后,赫然觉察李枚还跟在身边,“姐,我想一个人……”
李枚只得停下了脚步,眼睁睁望着李真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走廊的另一端走,那孤寂的背影让她觉得弟弟好像忽然老了许多,她动了动嘴唇,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生死攸关的等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李枚在急救室前的长廊里不知踱了几个回合,才看见父亲在小赵和阿泉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急忙迎了上去。
“爸,小智怎么样?”
抽完血的老李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状来,但紧皱的眉头和缄默的神色无疑已经给出答案,阿泉小心翼翼地扶他在椅子里坐下。
这边小赵接住妻子的疑问,答道:“正在输血。”略顿了一下,“能不能脱险,要看这次输完血后的会不会醒过来。”
李枚咽了口唾沫,这样的煎熬实在太令人痛苦了,“还要等多久才能有结果?”
“这个谁也说不好。”小赵拽了她一把,低声嘱咐她,“你先坐下来吧,都到这份上了,急也没用。”他四下扫了一眼,“李真呢?”
“他,他说出去走走。”李枚一脸愁苦地在丈夫身旁坐下,平静了没多久,即伸出一只手紧攥住小赵的手腕,掐得他生疼,“万一小智他……我,我们……”
小赵被她假设得也是心烦意乱,扯开她的手,“我找李真去!”
还没等他步出走廊,急救室的门当啷一声被推开,陈主任带着两个护士从里面疾步走出,李家的几人齐刷刷起身,瞬间都失却了呼吸,数道目光紧紧凝铸在为首的陈主任脸上,如同等他裁判,小赵闻听动静也迅疾回过身来,再也挪不开脚步。
陈主任扯下口罩,目光轮流在他们的脸上逡巡,“孩子刚刚醒过来!”
老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浑身象散了架似的!阿泉也是面露喜色。
李枚更是如蒙大赦,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嘴里喃喃低语了一句,“老祖宗保佑!”
陈主任目光朝四下一扫,“孩子爸爸呢?”
“我去叫他进来!”李枚一个箭步跨到最前面,越过如释重负的家人,以及因为没听清陈主任的话语而仍然陷入懵怔的丈夫,顷刻间冲出大楼!
这座县医院的规模虽然比其他乡镇的卫生所要强不少,但论环境设置还是属于简陋的,没有空旷的草坪,大门口除了一个面积尚算开阔的停车场外,便只有几株种得稀稀落落的广玉兰了,玉兰树下摆着为数不多的几张长凳,可供人稍作休憩。
李枚在门口的台阶处朝几个方向张望了两眼,很容易就捕捉到了李真的身影。
李真独自站在最靠边的一株玉兰树下抽烟,那里连张椅子都没有,时而有冷风嗖地穿过,脸上象被刮掉一层皮一样疼痛,可他浑然不觉地杵立着,脚下是三两个长长的烟蒂,显示他出来后就没有停止过抽烟。
李枚追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嚷,“阿真,快跟我进去!小智醒了!刚才陈主……”
话未说完,她忽然错愕地停顿,因为,在明如月光银辉的路灯下,她清晰地看到李真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
“你,你怎么……”李枚的心头震撼难当,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弟弟哭。
李真从小就甚少在人前流泪,他性子倔强,不肯服输,即使吃了亏也不会跑回家去和父母耍泼撒娇,十多岁时便是如此,更别提成年以后了。
如果不是此刻亲眼所见,李枚几乎要认为李真是个缺乏泪腺的人。
李真也没料到自己的失态会被姐姐瞧到,他迅速抹去泪痕,近乎掩饰般地开口,“小智醒了?”嗓子有几分嘶哑,脸上也没有李枚预期中的欣喜若狂。
“是啊,陈主任让你赶紧过去。”李枚喃喃地转述,始终搞不明白李真这番激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真把手上燃了半截的烟丢在地上,踏脚上去重重踩灭,神情也在这短暂的过程中迅速恢复正常,再开口时,虽然嗓音依然异样,到底自如了许多,“进去吧。”
五分钟后,在小智的病床前杵立了一帮人,小智的视线缓慢地从他们欣慰的脸上掠过,但因为他还太虚弱,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陈主任单独召李真出去,随自己一起进了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幸好是冬天,孩子穿得多,而且倒地的时候没有磕到头颅的致命部位实在是个奇迹!不过,孩子虽然醒过来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有没有后遗症现在还不好说。”陈主任直言不讳,“咱们医院的条件有限,某些检查我们没能力做,所以,我建议先让他在这儿再观察几天,等可以挪动了,你还是要将他转去省里的大医院再好好做一次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