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柯兰公司那栋漂亮的建筑以及大片草坪即映入眼帘。(5)
听到有人进来,会议室内的几人同时把目光转向门口,乔总更是热情地起身给他们引荐,“沈总,来,我给您介绍,这位就是我们柯兰的营销副总范之浚范总,范总在柯兰服务了有七个年头了,是现下所有高层管理者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最能把握柯兰走向的老总,我们特地把贵公司的这个项目交给范总来运营,也是希望凭借他的经验和实力能让咱们两家公司的合作顺畅哦!”
范之浚听着乔总信手游疆的一番胡扯,心里充满了不屑,但不可否认,他话里话外为了衬托出柯兰对沈氏的重视,而有意将自己在柯兰的地位拔高,话虽注水,听在耳朵里还是挺舒服的。
那边,沈均诚已经站起身来,跟迎向他的范之浚在走廊里重重握了握手,宾主双方再度落座。
晓颖拣了张离客人最远,同时也最不起眼的位子,小心翼翼把自己藏了进去,可惜,椭圆的桌子就那么长,不管她怎么躲闪,视野里,一众人的身影都能一览无余,包括沈均诚在内。
沈均诚坐在沈氏来宾最正中的位置,与晓颖刚好在对角线上,她只需稍稍仰头,就能捕捉到他的目光,这个尴尬的角度让晓颖不得不时刻望向他的左右两边,以避免与他视线对接时产生失态。即便如此,她还是在视线胡乱调拨的过程中看清了久违三年的他。
在温暖如春的空调间里,他只着一件银灰色的衬衫,袖口处的纽扣一丝不苟地锁紧,头发依然理得很短,他的着装品味跟三年前似乎没什么不同,而他谈笑自如的态度以及那张老练沉稳的脸却令她感到陌生。即使他的视线偶尔划过她的面庞,晓颖也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来自过去的触动与影响。
他与她,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那样,陌生,而且充满了距离。
当晓颖的目光触及他随意摆在桌上的双手时,她的心才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终于有了点儿疼痛的感觉,他纤长白皙的手指上干净得没有一点赘物,她下意识地碰触了一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
很多时候,正是这一点平时不甚在意的小东西,在关键时刻提醒了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之间,早已被一枚小小的戒指隔开,从此不再有半点瓜葛。
晓颖深深吸气,迫使自己从恍惚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全身心融入到时下大家正在关注的热点上。
听到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调侃声此起彼伏时,晓颖意识到,这场合作的前景应该还不算太坏。
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目光刚好落到紧挨沈均诚坐着的女子身上。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肖雨欣吧,因为沈氏来访的宾客中,唯有她一名女性,而且从开篇到现在,她说过的话比沈均诚都多,且每次临末总能掀起小高潮,惹得众人朗声大笑。
笑声中,肖雨欣的目光不时向沈均诚瞥去,那略带得意的眼眸宛如一个考了好成绩等待家长表扬的孩子。
看着那样的眼神,晓颖忽然明白了肖雨欣潜藏的心思,这种心思,或许只有象晓颖这样敏感的女子才能揣摩得出来。
明知自己的心态很无聊,晓颖还是控制不住偷偷地瞟了沈均诚一眼,想从他脸上得到某种印证,没想到他的目光也恰好朝这边投射过来——
这猝不及防的四目相触令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短暂的凝滞,犹如一首流畅的歌曲,当中忽然漏掉一个音符,使整首歌产生断裂,丝丝缕缕的真意也就随着那裂口无可阻拦地漫溢出来……
晓颖霎时怔住,忘记了自己为何要去看他,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沈均诚几乎是在失神的同时就飞快地把所有思绪及时拉了回来,他甚至没有遗漏掉乔总那个关键的提醒。
“对于我们而言,沈氏将是我们力争的未来最大的客户之一,不过反过来说,说不定我们哪天也会成为沈氏的客户呢,哈哈!这方面的业务我们已经有专人在接触了,从这点上来讲,柯兰和沈氏的合作绝对是双赢!”
沈均诚笑道:“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不过。沈氏初来乍到,除开原先的那些业务量,在客户拓展方面,当然希望能有飞跃性的提升。H市是东南沿海的经济重地,具有物流、资源等多方面优势,也是基于这一点,我的团队才甘愿抛家离口跟着我过来闯荡!”他转首觑了眼肖雨欣、夏斌等几人,诙谐地说:“你们都听见了吧?等沈氏厂房装修完毕,记得第一个就要把乔总和范总请过去哦!”
肖雨欣莞尔笑道:“就是不知道乔总到时候肯不肯赏光?”
乔总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在热闹的谈论声中,沈均诚含着笑,微眯起眼睛,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对角线上的那个角落。
晓颖低着头,她的膝盖上想必是放了本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她专注的神情显示出她在记录着什么,沈均诚只能看见她微垂在鬓边的几缕发丝以及她低首时显现出来的脑后那一个绾起的发髻。
她坐在众人的背后,在被热闹笼罩的阴影里,一意孤行地寂寞着,如同他初相遇时见到的那样,如同他在南翔与她重逢时的那样。
隔了三年,他终于再次见到她,而她的身上,似乎依然披着寂寞的外衣,静静地游离在喧嚣之外,漠然地临水看花。
他的心,就这样不知不觉感受到了许久不曾光顾过的疼痛。
简短的见面仪式过后就是参观车间,由乔总亲自带领讲解,范之浚一下子沦为陪衬,连晓颖这个旁观者都读出了其中的异样气息,她悄然望了眼范之浚,后者虽然还在勉力笑着,笑容已多少有些牵强。
他精心准备的参观进程表还在项目组各成员的桌子上郑重摆着,却已形同废纸一张。
只是场面上的事毕竟要靠理智来维系,不能意气用事,范之浚无论如何得撑着,在必要的时候,象个乔总的随从那样主动上前给客人解释几句。
眼看他多日的努力却被别人夺了头功,连晓颖都替他难过起来。
中午照例是隆重的饭局,由乔总的秘书预先在公司附近的鲍翅馆订了席位。同去的一共有十多号人,坐在一桌嫌挤,分成两桌又坐不满,不过为了让大家能吃得舒服一点,乔总还是要求坐了两桌,他和范之浚都在主桌上,晓颖与本部门的几员虾兵蟹将都去了旁边那一桌,这样的安排倒是让她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连吃饭都紧绷着神经了。
“真是的,明明是范总搞过来的项目,现在被乔总这么一揽,算怎么回事啊?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你们就瞧好吧,季度末考核绩效,这个单子绝对不会落在咱们头上!”小江既是替范之浚打抱不平,同时也是替自己,愤愤然地低声嘟哝。
王凯扫了眼主桌上的欢声笑语,叹口气道:“现在说这个也忒早了点儿,标还没投,合同还没签呢!不过话说回来,万一这事要没成的话,你就等着看乔总怎么往后缩吧。”
“得了得了!”小江给自己的果汁杯里倒满了可乐,又给身边的晓颖加满,“不说这些没用的,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好好吃他一顿再说!晓颖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晓颖笑着点头,举起杯子跟他们俩人碰了下杯。
菜肴果然不负众望,很美味,但晓颖的胃口被心情所影响,始终无法象小江跟王凯那样大快朵颐。
席间,她去了趟洗手间,在水池边照着镜子洗手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油然浮起。
四年前,她在另一家餐馆里,也是象现在这样,站在水池边打量自己,而在餐馆的另一端,同样坐着沈均诚。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她,对前路会怎样迂回曲折一无所知,那时候的她,脸上虽然也如现在这般平静,但在平静之下,难掩一丝对未来的憧憬,毕竟年轻,年轻就是本钱。
而现在,她该走的路已经艰辛地走了过来。现在,她是别人的妻子,是一个男孩的母亲,后面将会怎样,对她来说已是毫无悬念。
她用湿漉漉的手整理了一下散落的发丝,对着镜中美丽如往昔的自己,却再也笑不出来。她从身旁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很快擦干净手走出洗手间,不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儿的心猿意马。
两面都是白墙的走廊从这一头望过去狭长而幽深,日光从对面走廊尽头开着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晃得晓颖眼晕,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了一下视线,待到把手放下来时,眼前却多了一个人。
逆光下,她看不清楚对方,以为也是想上洗手间的客人,遂侧身避让,想让来客过去,而对方却杵立不动。
晓颖侧过身去的刹那,视线终于不再受日光的影响,眼角瞟到那有几分熟悉的身形,她的心跳也如失控似的急遽加速起来。
“嗨!”沈均诚与她面对面,脸上洋溢着从包厢里带出来的笑意。
“……嗨。”晓颖努力撑起与他同样自然的微笑,“……没想到,我们……”她承认自己此刻的心情很局促,局促到连说出来的话都是杂乱的,“我们……又见面了。”
其实,这句话她本打算是用一种诙谐的语气说出来的,毕竟三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可能再燃起象从前那样的激情。
他们的感情,早已在熊熊燃烧过后化为一堆灰烬,仅能供彼此在无人的场合下,默默缅怀。
可是一旦被她说出了口,竟仿佛带了几分辛酸与惆怅,听在自己耳朵里,都不免觉得鼻子酸酸的,她赶紧把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再怎么样,也不能在此刻,在这里,在他面前落泪。
“是啊!”沈均诚低头笑了笑,复又将视线投到她脸上,“我要谢谢你帮忙牵线,让我们找到一个不错的供应商。”
晓颖使劲吸了下鼻子,成功地用笑击败了体内不断涌动的泪意,“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希望合作能成功。”
明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在这里,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如此重视柯兰,而她却连一句真心感激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一旦说出来了,就表明她都懂得。然而,她又怎能泰然接受他施与的这一切?
沈均诚目不转睛凝视着她,语气逐渐变得轻柔,“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晓颖重重地点着头,仿佛要用坚定为自己的现状作证明,“当然,我很好——你呢?”
“……还行。”他淡淡地答。
不知为何,沈均诚在她浓重的笑容里读出了一抹心酸的味道,她似乎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你爸爸妈妈身体都挺好的吧?”晓颖继续以刻意欢快的声音问道。
沈均诚的脸色略微一黯,过了几秒,才道:“我父亲还可以,母亲……已经不在了……去年年初走的。”
晓颖一呆,“那真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句来表达,心里同时涌起了许多难以分辨的滋味,“真对不起。”
对于她的遗憾,沈均诚只能笑笑,因为这对他们俩来说实在是个无法品评的话题。
身边偶然有上洗手间的客人经过,沈均诚朝走廊的另一头迈步过去,晓颖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双脚仿佛被一股魔力所牵引。
两人在窗边停驻脚步,她察觉他还有话要说。
“前一阵我找过李真。”沈均诚脸上的感伤很快平复下去,神色却依然温和,“我想拉他来沈氏,但他拒绝了我。”
“我听他提过。”晓颖不觉垂下头去,“他……在现在的公司处习惯了,所以……”
“他对你好吗?”沈均诚突然问。
“嗯?”晓颖一怔,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如何给李真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借口上,被他这么一打岔,有点发懵,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
“挺好的。”她着意强调,“他不善言辞,但很照顾家里。”
沈均诚似乎是释然地笑了,“听说你们……咳,你们的儿子很可爱,他叫什么?”
终于滑入了一个令晓颖觉得心安的话题,她脸上的笑容到此时方有了些真切的意味,而这一切都被沈均诚一丝不落地觑在眼中。
“李智,快三岁了,很调皮。”她露出一点无奈又满足的表情。
“有时间带他出来见个面吧,我是说,你跟李真,你们全家一起。”沈均诚说着,目光转向窗外,“我会在H市逗留很长时间,在这里几乎没什么朋友。”
“……好的,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出来,好好聚聚。”尽管知道这个承诺实现起来有不小的难度,此时此刻,晓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而她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无措中渐渐平静下来,就仿佛遇到的只是一个经年不见的老朋友,那种感觉,不再是如屡薄冰似的战战兢兢,眼前的沈均诚,给了她与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沉稳与安实之感。
或许,这才是他们现在应该秉承的相处之道。
“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沈均诚盯着她,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
而晓颖,在掩饰掉对过往的一切情感记忆之后,听到他能这样对自己说,她感到的是踏实与安全,遂也笑着道:“你也要加紧,早一点结婚,有个家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均诚不知道她对于“家”的定义究竟如何,但他明白她一向很看重家庭,或许,她对家庭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爱情的渴望,所以当年,她能那么决绝地把自己给嫁出去,既成全了他的家庭,也给了她自己一个家。
万千感慨,却是一言难尽,沈均诚把所有心绪尽藏心底,只谐趣地笑着说:“短期内希望渺茫。以前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在四十岁前结婚,能够带给妻子和家庭幸福的机率不大。”
毕竟曾经和他亲密相处过,晓颖对他偶尔的幽默印象深刻,自然不以为意,摇着头抿嘴笑笑。
她抬起手表扫了眼时间,没想到两人不知不觉就聊了十多分钟,不安的表情立刻浮上面庞,“我们是不是该回包厢了?”
沈均诚朝她一颔首,“好,你先回,我等一等再过去。”
他大概是担心被人撞见不太好解释,他们在这里聊了这么一会儿,竟然没被熟人发现,也真是幸运。
她心下释然,“那我先进去了。”
“好。”
沈均诚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手缓缓伸进裤兜,掏出了烟盒。
造化就是这么捉弄人,年少轻狂时,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觉得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他年届三十,在生意场中历练了这么几年,手腕越来越老练世故,身上的血性却在渐渐消失。到最后,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无奈且麻木。
众生皆苦,他渐渐能体会出佛家这句禅意中的苦涩来了。
他的这些体会无法向旁人诉说,即使是晓颖,如今也不再为他敞开心扉,聆听他的私语。
烟雾缭绕中,他恍惚见到了养母吴秋月,满面病容,却神色安详。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所有家人都围在她身边,没有一个缺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真的“圆满”了吗?
当她孱弱的视线投向沈均诚——她养育了近三十年的儿子时,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中有的不仅仅是欣慰,还有遗憾和歉疚。
沈均诚并不十分恨吴秋月,即使她屡次拆散了他和晓颖,但他无法迫使自己象对待一个敌人那样全心全意地去恨她,这么多年,她向自己付出的爱也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深深植根在他的血液中。
而他对她的那点仅有的怨愤也在她去世前半年,两人的某次促膝长谈中消弭殆尽了。
那一天,他们全家一起去参加黄依云的婚礼,她嫁给了一位J市新晋的交通局副局长,年轻帅气,且前程似锦,完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站在台上的那对俊男倩女不断赢得台下宾客的阵阵喝彩与掌声,在司仪热情洋溢的主持声中,身着洁白礼服的依云脸上绽放的笑容与她手捧的鲜花一样完美,她的脸上再无半点阴云,这也预示着她早已从沈均诚带给她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黄依云能得到幸福,对沈均诚而言,也是一种心灵负担的解脱,他由衷为她高兴,但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旁吴秋月的脸时,却觑见了她面庞上那深深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