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也在屋里。
她正靠着被褥,手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慢慢地喝着。
听到声音,她抬头望向唐三,面色一喜,随即又满是困惑,“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没事。”唐三本来有一肚子的怨气,可是见到她小小苍白的脸,便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他冲她摇了摇头道,“刚才淋雨了,我去换衣服。”
说完,他环视了一圈屋里的小朋友们:大概有十多个,最大的不会超过十六岁,最小的,看上去才两三岁。
他冲着他们展出一个最和煦最柔美的笑容,然后轻轻地退出门去,顺手将房门掩好。
云出歪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举止奇怪的唐三,又转身往窗外瞧了瞧。
高爽的天幕,月明星稀。
哪有来的雨?
“她已经醒了?”小树也在这时走上了二楼,堪堪撞见退出来的唐三。
唐三点了点头,衣服上的水珠沥沥地滴了一路,此刻在脚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涡。
小树看在眼里,微微皱了皱眉。
“另外一个女人已经安排着睡了,你要去看一看吗?”他口中的另一个女人,便是刘红裳了。
唐三摇头。
“你似乎没带换洗衣服,先穿我的吧。”小树难得好心,又看了看他湿漉漉的装束,终于开口道。
唐三应了:他刚好有事情要问小树。
而且,那个清冷孤傲的小子,也不像太难相处的样子。
他带着唐三回到自己的房间——骑楼一共三层楼高,二楼三楼都是一溜儿房间,三楼的房子尤其小,但贵在独立。那是专门给那些长大的孩子们住的。
过了十三岁的男孩女孩们,总是希望有自己空间的。
小树的房间在三楼最右边,很小很小,除了一张窄窄的床,便只能摆一张扁扁的立体柜了。可是床上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柜里的东西也摆放得井井有条,纸笔砚台、衣物和彩色的石头、贝壳,各得其所,看上去赏心悦目,一点也不觉得杂乱。
唐三自认做不到这样。
他从小便被师傅当成接班人来培养,虽然学习是艰苦了一些,但成长的环境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王孙贵族,就伺候他的丫鬟仆从都不下于二十人。至于居住的房间,更是美轮美奂,天花板和墙壁全用镶嵌着水晶的玉石板制成,用具无比精致讲究,光芒四溢。人站在其间,恍若置身九层玄天之外。
而小树的生活环境,于他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小树比他更有贵公子的范儿呢?
“诺,这件衣服给你,你换吧,我在外面等你。”唐三正想着,小树已经扔来一件灰白的衫子。唐三反射般将衫子捞进手里,匆忙地道了声,“多谢。”
衣服并不合身,针脚粗糙的厚布摩擦得有点难受,好在他唐三玉树临风,穿什么都不影响形象。
等他换好了走出门,小树瞟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声,“不准弄脏弄破,否则赔十件。”
然后,他理也不理唐三,扭头便走。
唐三早已习惯了他的做派,也懒得生气计较,稍微拉了拉衣摆,非常优雅地追了上去。
“哎,问你呢,云出为什么不能下水?她在这里长大,没理由不会水啊。”待追上已走到楼梯上的小树,唐三巴巴地问。
“有一个小孩曾在海里淹死过。”小树看也不看他,只是径直走着,“是她抱回来的。从那以后,她就很怕水了。”
唐三恍然,随即又觉得心疼了。
两人这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二楼那个大房间,包子正掩门出来,见到他两,包子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低地说:“云出姐已经睡下了,你们有事,明儿再说吧。”然后,他打量了一番唐三,笑嘻嘻道,“三哥穿这身衣服也挺好看的。”
唐三得意了,“那是,也不想想我是谁。”
他唐三啊,就是脱光了也好看!
小树闻言白了他一眼,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白痴。”
唐三心想:我不和小孩子计较。
脸上笑容不减。
包子则一味地嘻嘻笑。
一夜无事。
第二天,唐三起了一个大早——这些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起床时感觉如此的神清气爽。推开窗户,眺望远方的海景,深吸一口咸咸的、蕴满水意的空气。
心里很静很静,像回到儿时的午夜、几度梦回的老家。
楼下传来一阵孩子的喧闹声,原来大家都起床了。
唐三住在三楼,和小树毗邻。隔壁也没有动静,看来小树也不在房里了。
果不其然,唐三的念头刚转完,底下便冒出云出惊天动地地喊声,“唐三!快下来!吃早餐了!”
他低头一看:云出捋起袖子,冲着他拼命挥舞,一身灰白色的短衫短裤,头发用天蓝色的布带高高地扎在头顶,非常利落有活力,让她看起来像没有发育完全的假小子。
小树则站在云出身后,仍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目光却总是不离云出左右。
“这小子……”唐三看在眼里,笑了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难道真的老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沙滩上。
等唐三终于收拾妥当、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地从楼上下来时,一楼大厅里的大原木桌子上已经满满停停地坐上了人。都是昨晚在房里见过的,云出挨个介绍给他,名字是一个比一个古怪,什么‘小花’啊、‘海带’啊、‘小鱼’啊、‘油条’啊、‘萝卜’啊……总而言之,除了田里长的、水里游的,就是市场上卖的。
这家伙起的名字,真是不敢恭维。
唐三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正要走到云出旁边那个空位上坐下来,袖子突然被一个水灵灵的可爱女孩拉了拉。
唐三低下头,露出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小萝卜,什么事吗?”
他记忆力超群,哪怕只听过一遍的东西,也能记得很清楚。
小萝卜眨巴着大眼睛,仰头笑眯眯道,“哥哥是要来娶云出姐的吗?哥哥长得真好看。”
唐三立刻得意了,正想谦逊几句,小萝卜又甜甜地说道,“只比小树哥差一点点。”她说着,抬起两只手指头,在面前比划了一下,“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哦。”
唐三再次涌出‘江山辈有才人出’的怅惘。
待大家坐好,云出很淡定地将面前一个盘子推到了唐三面前,“喏,黄金糕,今早买的。吃吧。”
唐三瞧了瞧面前金橙橙、油光光的糕点,心中顿时一动,随即软得发涩。
昨天那么义正言辞地不给买,原来,还是放在心里的。
“云出。”他并不拿黄金糕,只是凑近一点,微笑地建议道,“跟我去一个地方吧,带上小萝卜他们,一起去。在那里,你们永远不会再吃苦了,好吃好穿,还可以学武。”
云出歪着头看他,想了想,问,“你家?”
“是。”唐三点头,“你好像一直没有问,我家是什么样子吧?”
“你不说,我干嘛要问?”云出翻翻眼,郁闷道,“再说了,你家是什么样子,关我什么事?”
嘴里虽然说得洒脱,两只耳朵去支了起来,等着唐三自己坦白。
唐三看着她小老鼠一样耸着的耳朵,又是一笑,“好,不关你事,是我自己要告诉你的。你听说过唐宫没有?”
云出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关于唐宫,她是有所耳闻的,只知道是天下第一宫,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朝堂,都拥有超凡脱俗的地位,而唐宫在哪里?有哪些人?具体是干嘛的?
云出却并不清楚。
“你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好了。”唐三微笑着继续,“那里就是我的家,我想带你们一起去那里。别的不敢保证,但去到那里后,肯定不会有人欺负你们的。”
“你能做主么?”云出并没有一口否决,而是眨巴着眼,很认真地问。
“能的。”唐三回答道,“在那里,我还能说上一些话。”
云出默然。
不是不心动的。
她不是什么特别有骨气的正义之士,也不是那种自尊过敏的人。在这个世上混迹了那麽久,云出比任何人都明白地位的含义。
她已经在底层受够了被欺凌被命运摆布的感觉,所以,如果能给小树他们一个更高的地位或者更优渥的生存环境。她是愿意付出很多的。
更何况,唐宫真的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
“考虑得如何?”见她不说话,唐三不紧不慢地催促道。
“就算真的要去那里,也要过完这个冬至节吧。”云出一时半刻也得不出一个结论,索性先不想它,她伸手将几个正在调皮打闹的孩子往怀里一捞,暂且避开话题,“在粤州,冬至可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节日呢。”
冬至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能够和南方的春节相媲美了。
唐三懂得分寸,他没有再逼问她,又问了几句刘红裳的情况:刘红裳从水里被救出来后,便一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但是能吃能喝,应该没什么大恙。
一家人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地吃完早餐。云出让大伙儿穿上平日最好的衣服,一起出去赶集了。
一行十几人,又多是叽叽喳喳的小孩,看上去蔚为壮观。
唐三自然跟了去,在经过一家当铺的时候,他故意落下几步,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璀璨的玉佩,施施然地走进当铺大门。
当铺是老字号,装修古朴,紫檀木的柜台和桌椅,散发着沉沉的、褐色的暗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