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唐三还深情地、好死不死地看了云出一眼,幽怨地说道,“人家抛弃了一切跟着你,你可要为人家负责哦——哎呀!”
“负责你个头!”不等唐三说完,云出已经一个爆栗过去,狠狠地敲到了唐三的额头上。
白皙的额上立刻浮出一个红色的小包包。
唐三呲牙咧嘴,手却仍然牢牢地捆在云出的腰上,不肯松懈。
“云出姐。”矮个子大眼少年狐疑地看了看唐三,又困惑地盯着云出看。
小树还是静静默默的,不生气,也不着急,冷冷淡淡地瞧着唐三,如视无物。
唐三就郁闷了,一个小地方,怎么养出这么一个眼高于顶的小孩子来?
还长得这么妖物。
如果他真的是云出捡回来的,那云出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别听他乱说,他就是过来混吃混喝的,住一段时间就走。”云出有点不自在,奋力挣开唐三的桎梏,气鼓鼓道,“都别把他当一回事。”
“哦,那你应该是云出姐的朋友吧。”大眼少年到底心地单纯,闻言,立刻亲切地靠过来,笑眯眯地打招呼道,“我叫包子。”
唐三很汗,无语地瞧了云出一眼:这小丫头的取名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低能。
看来,以后自家小孩的名字,可不能让她取。
唐三很认真地想。
云出当然猜不到唐三此刻的心思,只是将包子一拉,挥手道,“先别打招呼了,赶紧回吧,我想死大家了。”
包子本来还想和唐三闲磕几句,听云出催促,赶紧从他们手中拎过包袱,沙僧一样,屁颠屁颠地带路了。
小树则若即若离地跟在云出左右,堪堪好地,夹在她和唐三之间。
唐三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小子是故意的!
刘红裳大概有点晕船,人有点沉闷,既不闹着要见王爷,也不逼着云出练舞了。云出也算是尊师重教,在介绍她的时候,还是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我师傅。”
包子赶紧弯了弯腰,甜甜地唤了一声,“师傅好。”
小树则抬了抬眼,随即将目光很快地收到云出身上,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反正你也学不会什么,要师傅有什么用。”
那种语气,别说尊敬了,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
云出见怪不怪:小树就是这个臭脾气,其实人挺好的。她早就习惯了。
唐三则看得直皱眉,心中暗暗警惕着。
小屁孩年纪比他小一轮,威胁力可一点都不见小。
五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走了一路,从码头到云出居住的那个临江骑楼,要经过粤州最繁华的街道。唐三也鲜少来这种南方的海滨城市,看到周围的景致风俗,难免会多观察一会。行了没几步,他的注意力就很快被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小吃所吸引——粤州多小吃,云吞啊,肠粉啊,丸子啊,臭豆腐啊,葫芦糖啊——每一种食物,都散着无以伦比的香味。
唐三是个好吃之人,他对美食一向没有抵抗力。
唐三的馋像一点都没掩饰,小树看在眼里,嘴角抽了抽,突然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敌意了。
因为——根本就没什么竞争力。
“小出出,那个黄金糕看上去不错,我们去买点怎么样?”唐三在被香气引诱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按捺不住,巴巴地建议道。
云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没钱!某人还欠着债没还呢!”
唐三赖掉那一万两银子的事情,云出至今耿耿于怀。
此话一出,唐三也觉得理屈,只得低头、弱弱地对着手指,不敢言语了。
等他们终于穿过市区,慢慢地走进北海滨的一个小渔村,唐三这才死了心,专心专意地打量起周遭的景色来。
渔村不大,看上去不过二十几户人家,家家的景象都差不多,灰墙土瓦,门外晾着渔网和打着补丁的衣服,看来,都是普通的、甚至相对贫穷的寻常百姓。
既是靠水,空气自然阴润潮湿,所以这里的建筑也别有风情,几乎都是两层楼,第一楼是不住人的,或是放杂物,或是栓牲口。二楼才是居民区,也就是所谓的骑楼了。
远远的,大概半里地外,一片蔚蓝色的海域,静静地,在天际铺开。
如斯宁静。
他们走过村口,云出熟稔地与路过的渔民打着招呼,他们显然很熟悉,对云出的态度也很亲切,唐三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旋出一轮笑来,不知为何,此刻云出的心境,他能够感同身受。
愉悦而平和。
“我先去叫他们。”包子很开心,三步两步跑到了前面。
在渔村尽头,两座破旧但整洁的骑楼靠土坡而立。
小树却并不离开,仍然按照他自己的节奏,若即若离地行在云出左右。
海风袭来,拂起他随意束起的短发,额前的刘海扫过脸颊:少年的皮肤谈不上白皙,但异常细腻平滑,像稻田里麦子的颜色,映衬着他微蓝的眼珠,耀目至极。
唐三这才发现,他穿得很单薄,衣服大概是谁的旧衫改成的,宽宽大大,裹着小树瘦削单薄的身体,如风中落叶,猎猎而舞。
这里的冬天并不冷,明天便是冬至,如果在京城,或者在冰雪覆盖的唐宫,这个时节,大概穿着皮裘,也会寒气彻骨吧。
海边的气候则和缓很多,风很大,并不逼人,却也带着瑟瑟的凉意。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云出那么爱钱了。
“哎,云出。”待小树一个不防,唐三身手特利索地绕过他,凑到云出的身侧,拉了拉她的衣袖。
云出转过头,探寻地看着他。
“其实——”他本想说,其实自己还算是一个富翁,如果她肯纳了自己,嫁妆会很丰盛啊很丰盛。
可是,话刚到嘴边,却被刘红裳的一声凄厉的倒吸气给打断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刘红裳望过去,只见她面色苍白,本来就丑得象鬼的脸,更加吓人了。
“这就是海……”她怔怔地看着远方,轻声呢喃道,“王爷说,他会带我来看海。他果然……没有食言!”
“王爷说,等他不再当什么南王,就会带我来看海……”刘红裳痴痴地瞧着远处如碧玉般的海面,喃喃自语。
唐三与云出对望了一眼,默然不语。
刘红裳呆了半晌,突然尖叫一声,撒开双腿,疯了似的朝海边跑去。
唐三反应迅疾,很开追了过去。
云出怔了怔,也随之跑了去。
小树倒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微蹙眉头,看着那三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渐渐与海天融在了一块。
刘红裳虽然虚弱苍老,动作却极敏捷——这一点,云出早就见识过了。
唐三也不敢太逼紧,白色的衣衫在海风里舞得像蝶翅,从容地跟在刘红裳左右。
云出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他们终于停在那柔软细腻的沙滩上时,云出大概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来的气了。
“师……师傅……你以后……以后有话就说……千万……千万别乱跑了……”她弯着腰,一面喘息着,一面指着刘红裳殷殷叮嘱道,“这地儿坏人多,万一你跑丢了,碰到他们,劫色……肯定是不可能的……劫财……也没有……被他们恼羞成怒地打……打一顿,多……多不合算啊……”
唐三无语地看着絮絮叨叨的云出,不由得抹汗:从前怎么看不出来,这丫头这么啰嗦的?
等以后柴米油盐了,岂非更是啰嗦?
他终于开始忧虑自己的未来了。
刘红裳则宛若未闻。
她静静地,神色痴迷地看着那片碧蓝色的海域,盯着那条遥远的、永远蛊惑众人的海岸线,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挤出两行晶莹的泪珠。
“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她忽然哭了,吐字清晰而哀伤,眼中虽有泪,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前辈……”唐三小心地走过去,沉默了一会,终于说了实话,“其实老王爷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们都以为我疯了,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可我没有疯,为什么没有疯呢?”她哭着,笑着,那张已然毁容的脸更是可怖难看,却又有种不可言传的哀伤,“他是真的不在了,从前,我希望他死,他负我叛我,我希望他死!可他真的死了,我宁愿他还活着,哪怕娶一大堆狐狸精,哪怕生一堆孽种,只要活着就行!可是……王爷是真的不在了。你说,这是不是对我的报复?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报复?”
唐三没有做声,心中却默默地想:想当年,你刘红裳才是最臭名远扬的狐狸精吧……
云出在旁边听得莫名其妙,她插不上话,也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刘红裳说完,似已用尽全身的气力。她剧烈地喘息了很久,才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虚虚地停在云出与唐三之间,轻声问:
“之闲,我的孩儿,他还好吗?”
云出被这句话震得风中凌乱。
她是南之闲的娘?她竟然是南之闲的亲娘?
哎呦喂,那她以后岂不是要叫南之闲师兄了?
唐三的表情则很镇定,他似乎早已知晓一切,闻言,淡淡回答道,“他很好,已经是王朝的大祭司了。”
“大祭司……”刘红裳脸上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反而是满满的忧虑,“历年的大祭司,都是不得善终的,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我的曾曾祖父……都死得很惨,很惨……”说着,她的神色再次恍惚起来,凝望着远处碧蓝的海域,不断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很惨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