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从小的流浪,早教会了她生存的能力。
既然觉得冷,自然要生火。否则冻生病了,非但没有什么人会怜惜她,只怕还会很麻烦很麻烦。
她信手将兀自滴着水的外衫脱下来,余下一套素色的短衫,鞋子丢在一边,袜子也挂在了佛龛上,将这一切收拾好后,云出赤脚在这破败的佛堂里转悠了几圈,倒也寻到一些干燥的废木材,还有一些引火的稻草。
她利落地将这些东西拢到了一堆,然后猫下身,拿着两枚石头,使劲地擦拭、撞击,好不容易才有一两点火星溅在了枯草上,火苗闪烁了一下,忽而大起来,橘黄的火光,照耀着她的脸。小小的、含着笑的脸,头发衣服明明湿而脏,那么狼狈,可那双亮晶晶的眼,还是如此生动,被火光照耀着,如阳光普照下的湖水,潋滟生辉。
像一株吹不到烧不掉踩不死吃不完的野草。
佛堂深处,一座油漆剥落的弥勒佛的旁边,突然传出一个轻然的笑声。
笑声不大,也没有一丝一毫轻佻随意的感觉,听着那么优雅自然,好像能被他这样一笑,也是一件极荣幸的事情。
云出赶紧双手交叉着护在胸前,警惕地望向声音的来处,“谁?”
“你就是小云吧。”从笑眯眯的弥勒佛后转出一个淡淡然的人影,袍袖宽大飘逸,腰间却束着一条宽而紧窄的玉带,他走过来时,风从门口呼呼地吹来,吹得衣袂翩跹,宛若神仙中人。
云出愣了愣,她已经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竟然是南之闲,那个正牌的南之闲,南司月的弟弟。
“难怪觉得你那么眼熟,原来你就是之前的小厮。”南之闲缓缓步出,慢慢地现形在已经熊熊烧起的火光中,俊秀出尘的容色在这摇曳的光线里,显得迷离如梦。
云出傻笑数声,哪里敢接话。
“你本名叫云出?”他终于停在她面前,轻轻地问。
挺和气的声音,没有一点拆穿她后的戏谑或者得意,云淡风清,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颤抖分毫。
云出也不望天了,她咳嗽了几声,故作镇定道,“怎么能直呼名字呢,你应该叫我嫂子。”
好歹,她也是名正言顺嫁给南司月了。
“嫂子……”南之闲垂眸自语了一句,然后若有所地地看着她,“云出,云出,云破月出,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云破月出?”云出皱眉,不解地反问道,“对了,你不在王府好好呆着,这凄风苦雨的,跑来这个破落地干什么?”
“是啊,凄风苦雨,连星都看不到了。”南之闲抬起头,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难道这风雨,也是为了阻止我看到你的星脉?”
云出咋舌,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南之闲突然收回目光,淡淡问她。
云出语塞,想了想,方外强中干地强调道,“都说了,要你叫我嫂子,嫂子!这小屁孩,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咳咳,长嫂如母,没听过么?”
南之闲固然镇定若世外之人,闻听此言,也微微一哂。
“所以,你长嫂的那个母,也就是我。让你哪凉快回哪里去,对了,不要对别人说见过我哦。”云出继续虚张声势道。
南之闲也没她一般见识,淡淡道,“我比你先来,本想等一个人,却不料等到了你。”顿了顿,他轻声叹道:“没想到会是你。”
云出摸摸头,脑袋彻底浆糊了。
什么是她不是她的?
为今之计,是要确保南之闲不会向那个‘陛下’告密。
南之闲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他轻轻地蹲下来,顺手拿起一根火棍,将那团熊熊篝火拨得更旺了。
火星噼里啪啦地溅了出来。
“我有一些话对你说,说完后,你走,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见过你。”抢在云出开口之前,南之闲缓缓道。
云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见他神色并无敌意,想起从前南之闲的种种表现,心中警惕略松,便拍拍屁股找了一个最温暖的角落坐了下来,然后将冻得冰凉的手伸在火上烤热。
南之闲也要坐下来,不过,他才不是像云出那样大喇喇地跌坐下来,而是寻了一些干草,小心翼翼地叠放在脏兮兮的地上。
云出在一边看着很不屑,见南之闲大有不弄干净绝对不坐下来的趋势,她索性将赤脚一蹬,踢翻干草,然后白了他一眼道,“我一个女孩子都没关系,你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别扭死了。”
说完,也不管南之闲愿意不愿意,一扯住他的裤管,用力拉道,“坐下吧,有话快说,有……咳咳,什么就快放。”
南之闲猝不及防,在她的拉扯下晃了一下,想想,也自嘲地笑笑,一撩袍摆,疏淡地坐在云出的旁边。
不过,南之闲终归是南之闲,是从小锦衣玉食、近乎严苛的奢侈养就的贵公子。即便入乡随俗地坐在这尘埃满地的破烂残庙里,云出看着他时,还是能深切地觉出两人之间的察觉。他如坠落尘土的珍珠,高洁出众,自己就是这团被踢翻的杂草。
那股莫名其妙的仇富心理又冒了出来。
“说吧说吧,什么事?”她很没好气地催促着。
南之闲既不懂得她情绪的变化,当然,也压根不在意她的情绪。俊秀出尘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然地开口,“你听过灭神传说没有?”
“灭神?”云出歪着头,想了片刻,“你是说夜玄大帝的事情?废话,当然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夜玄是夜氏王朝的开国先祖,传说,是他率领民众推翻了万恶之人的统治,也是远古的坏神,建立了这个和平昌盛的夜氏王朝。
他的故事,直到千年后的今天,依旧让人们耳熟能详。
像云出这种吃四地听八方的人,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南之闲丝毫不介意云出的语气,神色依旧淡淡,“夜玄大帝是开天辟地来,第一伟大的帝王。他为了天下人的福祉,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才推翻了从前诸神的统治,建立了赫赫夜氏王朝。关于他的故事,世人流传下来的也有很多,所以,不再多说。”
云出口中‘嗯’着,心中却不以为然:只怕夜玄如何如何了得,只是你们自个儿的史书这样写的吧,事实,哼哼,未必!
当然,她不傻,这番腹诽自然不会说出来。
南之闲也看不出她心里的所思所想,顿了顿,继续道,“这些,都是你们知道的,而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夜玄大帝毕生没有立后,直到去世,也悬空后位。云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云出摇头,本想要保持沉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不过,这种行为很虚伪诶,空悬后位又怎么样?他不照样子子孙孙一大把?装一个姿态出来,不知道是骗那个女子,还是骗自己,无聊得很。”
这番言论在心里徘徊很久了,到了此刻,更是不吐不快!
南之闲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话,不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事实上,这个传说,曾让许多许多少女为夜玄大帝疯狂,觉得他是古往今来第一痴情之人。
今天,听云出这样一说,果然是有点虚伪了……
可是千年前的英雄人物是否虚伪,并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南之闲的诧异一闪即逝,很快,又变成了照本宣科的正经。
“不仅是夜玄大帝如此,从那以后,所有夜氏的王朝继承人,都无法册立自己喜爱的女子为后。因为,他们必须恪守一个承诺,等待先祖的预言。”南之闲的声音很轻,满满的,都是漠不关心的冷淡。
不过,云出的注意力还是被吸引过去了,她眨巴着眼,等着南之闲的后文。
哪知南之闲话题一转,没有说那个承诺是什么,反而曲着腿,尊尊贵贵地坐在火边,问,“你想知道那个女子,与夜玄大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云出赶紧点头。
这种千年前的八卦,可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听到的。
她很好奇——这个时候若还不好奇,她就不是女人了。
云出是个女人。
虽然胸不大,屁股也扁,看上去还没长齐活,但她绝对绝对,是一个心智成熟的雌性!
南之闲就着火光,略略偏过头来,看着她大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很求知地望着自己,心中微哂,嘴唇却不由自主勾了上去,“那个女子,名叫云焰。曾经,是夜玄大帝最心爱的女子。”
云出的眼睛眨了眨,眸光微动。
云焰?
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到底在哪里听过啊?
她皱眉,若有所思。
南之闲则敏锐地捕捉到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声音更轻也更加淡漠,“可她后来移情别恋,离开了夜玄大帝,跟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当年诸神中最杰出的战神。名字叫做——南、司、狐。”
他的话音未落,云出已经受惊地抬起头,牢牢地盯着他。
“你熟悉这个名字?”南之闲一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一面不动声色地问她。
云出皱眉想了想,似要点头,却最终摇了摇头。
这个名字,在从南之闲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确实让她有种如遭雷击的感觉,可再一细想,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在十七年的经历里,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三个字。
觉得熟悉,大概,只是因为和南司月的名字很像吧……
南之闲也不追问,他深深地看了云出一眼,淡淡道,“后来,南司狐兵败而亡,云焰觉得无颜再见夜玄大帝,也随南司狐自戮。夜玄大帝不计前嫌,始终对云焰痴心不改,除了空悬后位外,他还用诸神留下的最后一块玄石,加以夜氏之血,下了一个诅咒:千年之后,云焰将会转世,成为夜氏命定的夜后。而在夜后出现之前,夜氏的所有继承人,都不得册立皇后,否则,祭天司有权废除夜王。”等了一会,南之闲轻声补充道,“祭天司,也是为了守护这个诅咒才建立的。”
他们有废立君主的权力,自然也超脱在皇权之外。
两者关系,是极其微妙的。但同样,祭天司也是历届上位者的眼中钉。
云出眨眨眼,觉得这个夜玄真的挺无聊的。
你自己失去爱人就失去了吧,还拉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一起受苦,简直是变态!
她脸上的不屑根本没有掩饰,南之闲看在眼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
“云出,你就是她的转世。”他终于说出了最重点的话。
云出骇然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就是云焰的转世,是夜氏千年预言中,命定的夜后。”南之闲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
“……你是不是淋雨发烧了。”云出怔忪了半晌,突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南之闲的额头。
南之闲没料到她会这样反应,一个猝不及防,竟被云出揩了一把油。
“没发烧啊。”云出也不贪色,摸了摸,也就放下去了。
南之闲的皮肤和南司月一样好,不过,比起南司月的冰冷,南之闲温暖很多,像一块温润的璞玉,触手润泽光滑,让人都要舍不得移开手了。
“你想当皇后吗?”南之闲被莫名其妙地袭击后,咳嗽了一声,以掩饰那若有似无的尴尬和红晕,人也不易察觉地往旁边退了退,远离那个喜欢动手动脚的小丫头。
云出浑然不觉自己被别人当色鬼一样防备了,只是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灿然笑道,“一点都不想。所以,无论我到底是不是什么命定夜后,我都不会跟你回去的!”
开玩笑,用一个传说就把她乖乖地骗回去,然后杀掉灭口?!
她云出可没这么笨!
“你确定你想清楚了?”南之闲却问得极其慎重。
云出使劲地点了点头,“确定!”
在她说完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南之闲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非常之放松地望着她,道,“既如此,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和夜氏的人再有什么纠葛,也永远不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啊,好的。”云出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了,反而有点吃惊。
“……也许,你能摆脱自己的命运,也避免了那场浩劫吧。”南之闲站起身,自上往下,俯视着她,眼神怜悯而轻柔。
然后,他翩然转身。屋外的雨早已经停了,庙宇里篝火温暖如春。
他渐渐消失在火光照射不到的暗影里。倏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