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羽淋——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伊素兮毫不犹豫地冲向那棺木一角时,熏婉兰只觉得四肢发颤,周身发寒,嘴里拼命地喊着不要。明明要不顾一切地上前拦阻的,可是肚子里的那个却蓦地跳动起来,一下子便让她腹部坠疼,额上沁满汗水,狼狈倒地。
一个熟悉的怀抱接住了她,温暖异常。
头一偏,她看到一张焦灼的俊颜。
贺济尔欣喜若狂地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长长的叹息溢出他的唇,复又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
“素兮姐姐……”头从他胸口探出,望向另一侧,紧紧揪起的心倏忽间停止了跳动。
这片刻的耽搁,伊素兮便没了踪影。
“放心,她被救下了。”耳畔传来如是声音,低沉有力。
那淡淡的男子冷冽清香袭卷而来,倍感舒适,熏婉兰看了一眼棺木四周,确定没有丝毫的血迹,这才将心中的大石稍有放松,连带着,还有那股孕育引起的不适。
“素兮姐姐人呢?”才不过眨眼的功夫,怎就突然凭空消失了呢?
“和人一起进后堂了。”
听得这一句,她没有再多说半句,只是依靠在他的胸膛,任由他扶着坐到一旁的楠木椅上。那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之上,传来一阵阵热量,那原先调皮的动静,这会儿竟逐渐地恢复了平静。
“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怎么就不见你对我有过几分好脸色?”
冒着几许酸意的话夹面而来,熏婉兰沉默地埋下头。
确实,五年了。
她和他之间的隔阂,已经存在了整整五年。
这么多年来,伊素兮和御翊终于走到了一起,连念尔都已经四岁半了。当然,除了御翊现在的撒手人寰……
而她和他,却依旧踏步不前。
嫁给贺济尔,不是没有感受到过他的疼,他的宠,他的弥补,他对她的无可奈何,他对她的情难自禁……
但是,这些,偏偏是在她绝望到了放手之后才给予,又让她,怎生能够接受?
“其实早在你故意让我救下时,我便爱上你了吧……可是那一次,你在和我发生关系后一走了之,去了轻舞阁和七爷混在一起不说,甚至是生怕我纠缠不休飞奔而逃回了安绒国,我也便确定了,你对我,没有任何的感情……我告诉自己,我们之间只是这样,也只能这样而已。贺济尔, 你明白吗?那一次,我其实未完全醉……我只是,不想清醒地面对……可是这样,就够了。你给我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知道吗?我也曾让自己不要这么轻易死心,可是夜入你安绒国寝殿的那一刻,看到不该看到的,也便知道,是时候该忘记你了……所以,我对你,收回那份感情。我也希望你能潇洒一点,不要执著在我身上……”
听完这些,贺济尔浑身一震,将贴在她小腹上的手圈在她的腰际,两臂一伸,紧紧地缠住她。
他知道她还记恨着当年的事,可他却不知,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不是她放弃他的原因。
而他的不告而别,甚至是那寝殿里措手不及的旖/旎一幕,才是真正伤害她的利器。
那时的他,连凌宸国的风土人情都不甚知晓,个性也是沉默寡言。遇到了她,他才愿意去花心思,愿意去和人交际。
师傅教授他凌宸国的语言,却并没有教过他怎样去看一个女子的心。
更没有教给他在某天醒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时,该是如何反应。
当时,他虽然有些微微地醉了,可他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让人骑在自己身上整整一夜,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然而他却任由她做了,那种仿若升入仙境的美妙感觉,他并不曾错过。
他知道,这样的他,是不对的。
醉,可以是一时的托词。
却绝对不能够成为终生的借口。
那温/香/软/玉,那柔软细腻的触觉,仿佛还历历在目,可他最终却还是无法面对,选择了将她甩下床,也一并将自己的心/猿/意/马收敛。
若他知晓这对她而言竟是那么大的伤害,若他当时便知晓自己对她早已生了情愫,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般对她。
更甚至于是回国后每日便想着她,逼着自己忘记她而生平第一次和其他的兄弟一样,选了个女人侍寝。
那一夜,他在那女人身上横/冲/直/撞,脑海里想的,全部都是她。
命运的捉弄,他竟没有发现,这只此一次的一幕,竟会被她看个正着,成为两人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你已经嫁给我了,更有了我的骨血,你说,我还能放开你吗?”
如今,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够让自己有充分的借口将她揽入怀中吧?
“明明是你说被你兄弟算计非得找个女人才行我才和你……和你……也是你不顾我意愿强娶了我……”倒打一耙,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
“我就是强娶你了,就是要定你了,怎么,有意见?”管她从与不从,他又不是没当过野蛮人,对于她,他不想放手。师傅也说,对于自己认定的女人,可以选择厚颜无耻,可以选择死缠烂打……那他怎么着也得博一博……
“无聊。”望向那眼中的炽热,熏婉兰突地便感觉前所未有的害怕。
不自在地别开眼,恰巧便见素兮走出。
而她的身旁,是——张剑?
那个曾经在法场上难为过她,掳走她,在战场上更是以她束缚御翊手脚的男人……
素兮姐姐怎么可以和他走在一起?
挣脱开贺济尔的怀抱,熏婉兰扶着腹部快步上前,还未开口,便被后者掩住了口。
素兮的话,准确地传入她的耳畔。
“张律师,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眉目凝愁,哀戚地望向那大厅一角已然彻底阖上的棺木。
“当初因为我的自私害得他以为不能翻案而被枪决,我已经错过一次了。这一次,我只是要把他的魂引回去,弥补我所犯下的过错……”
“说到底,你只不过是想替你姑父报仇。楚爷会被卸去手脚,确实是该算到御翊的头上,但你不该轻信他人之言。若不是楚爷半夜闯入我家行凶,将我折腾到坐轮椅,御翊也不会对他那样……不过后来他不是还派小弟将御翊给整回来了吗?有些事,你不该听信片面之词……”
“所以,我悔过了……用死来偿还他这条命。阴司不收我,却还给了我肉身,让我想办法将他的前世导回他的身上。”所幸,他脑颅中枪后脑电波异常,竟奇迹般地维持了生命现象。如今只要将这缕魂魄引回去,便能够彻底苏醒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给予他有关于二十一世纪御翊的记忆的真正原因……
因为他要让他,成为真正的御翊。
两者,合二为一……
熏婉兰口被掩着,只是呆滞地听着他们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都闹不懂。
灵堂内,哀恸声依旧,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抵都是朝廷官员,还有宫廷内沾边的远亲。
各色声音混杂,不消片刻便将两人的对话湮灭,竟令她恍惚生成了错觉,根本只是自己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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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凌冽,万物萧瑟。
黯然的天色,零星的雪花飘落,一片两片三四片……片片冰冷……
浸染那一座恢弘肃穆的冰棺。
亲王的安葬礼仪一切繁琐。
佛陀开道,往生咒徘徊天际。
三十二人合力抬着的巨大棺木,一路从翊冽王府出发,往陵寝而去。
其后白衣素服,密密麻麻整齐排列,前后左右四侧各有禁卫军护卫,声势浩大。
街头巷尾,白幡飘然,黄冥遍地。百姓有志一同地伏地跪拜,人人默哀,天地为愁。
熏婉兰自始至终都跟在素兮身旁,生怕她出什么事,眼神不敢有丝毫的远离。
贺济尔则护着她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肚子,一步一低首,就怕哪颗不长眼的小石子跌了他的心头至宝。
素兮扶着棺木而行,手掌早已被那千年的寒冰冻伤,手心褪去了一层皮,更有那丝冰冷从掌心一路渗透,蔓延至周身。
而她,却浑然未觉。
意识,仿佛早已脱离。
若不是她那眼中的坚定与决绝流露着,熏婉兰当真会以为她已经麻木到了极致。
心神一凛,熏婉兰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婉兰,念尔这孩子其实特别怕生,可却从一开始便对你特别依赖。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你这个见义勇为的大姐姐……”
熏婉兰看着那张突然展现笑靥的脸,无端感到一种恐慌。
“不……素兮姐姐,念尔很可爱,总是喜欢往人堆里扎……我还想着肚子里那个能和念尔一个脾性呢……”安葬大典,念尔被留在了王府,她不知道是她怕孩子留下阴影,还是其它。
“念尔虽然小,可他却比同龄的孩子都懂事,从刚学会说话起便不会让**心……以后他就交给你了。你带他去安绒国,离开这儿……远远地……”
素兮的心神早就远游,只是兀自说着,交代着她想要交代的。
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期盼,可伴随着那个人的死,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怎么舍得扔下他一个人呢?她,自然是要去陪他的。
“素兮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念尔怎么能跟我去安绒国呢?他还得继承王爷的爵位呢……他还得和你在一起好好生活呢……”
说完这些,熏婉兰一瞬不瞬地望向素兮,一心期望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都看懂,看透彻。
却只听得她喃喃的一句:“我也想要和念尔永远在一起,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素兮姐姐你听我说,你不能丧气,你还有念尔,你还要将他养大成人,教他成才,你还要看着他迎亲……”
素兮的耳畔,是熏婉兰焦急的声音,一个劲替她憧憬着未来,可素兮,却只是摇头。
事要两全,谈何容易?
她要选择追随御翊而去,就必定得舍下念尔。
若守着念尔,就绝对不能和御翊一道……
心里的那杆天平,终是倾斜的吧……
那般的彻骨,那般的痛心,那般的爱过,又怎能轻易放下?
它,已然替她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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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机关秘道,晦暗的地下,夜明珠的光芒闪耀。
熏婉兰看着墙上一左一右两种完全不同的女子画像,转身,面向身后的男子:“素兮姐姐就是羽淋,羽淋就是素兮姐姐,天底下连这样的奇事都有,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素兮姐姐和御翊哥哥都没有死呢?”
“是,他们都没有死。”几步上前,贺济尔将她揽入怀内。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长发。
当他俯首想要吻上那樱唇,却听得墓室的门洞开之音。
暗影闪入,是一个小小的身子,眸含不悦。
“他们是怎样当爹和娘的,为什么唯独抛下我?这笔帐,我一定要去好好跟他们算!”这一次,脑袋并没有耷拉,小嘴并没有嘟起,鼻涕更没有一抽一抽,而是带着势在必行的愤怒。那与其父亲一模一样的小小眼眸中,依稀可见那抹火焰。
后来,当他终于找到机会,重新和他的爹娘,哦,不,应该说爹地妈咪大眼瞪小眼时,他终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还以了他们颜色。
只怒得他那个无良的爹地恨不得将他立即塞回娘胎,改造,再改造……
他的性/福,可禁不住儿子的一再折腾啊……
一夜相逢,一世浮生,一生轻狂,一点灵犀。
彼时,真的是一家团聚,不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