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以多写为主,是精巧还是笨拙就会自己知道,才思就会自然流露,蹊径就会自然熟悉,气度和风格就会自然纯正。阅读文章不必很多,选择其中精美纯粹、条直通畅、有气度、词语华丽的,多则一百篇,少则六十篇,把精神与文章浑然化成一体,才是有益的。如果贪图繁多、追求广博,看过之后总是容易忘记,到了自己写文章的时候,写出来的和看过的是两回事,下笔仍跟原来一样。所以才思常常阻塞而不敏捷,词语常常贫乏而不丰富,意趣常常枯涩而不润泽。记忆、背诵劳神,从中没有什么收获,这是不熟知就不消化的毛病,学习的人犯这种弊端的最多。所以能够得力于简练,那么就是最重要的诀窍。
古人说:“简练就是反复思考推求,最是着书立说的奥妙,不要忽视了。”治家的道理以谨慎严正为重要。
《易经·家人卦》所讲的道理极其完备,其中有这样的话:“治家严厉,家人不免有恐惧感,这是有悔且厉,然而能刚能正,所以虽厉也吉利;如果违背这个原则,妇人子女不庄雅,喜欢嘻嘻哈哈,是终于有鄙吝的。”严厉近于麻烦琐碎,但虽严厉却最终吉利。
嘻嘻哈哈就会发展为纵容好逸恶劳,那么开始宽容最终却鄙吝。我想在住房里自己挂一幅匾额,写上“只有严正才能和谐”,经常用来警醒自己,也希望我的子孙后代共同遵守。
【评析】
这是张英告诫后人怎样写好文章和严格治家的家训。他强调多写文章,有选择地阅读文章,这是写好文章的诀窍;治家严厉与否,收到的效果也就截然不同,因此他总结的经验是:“惟肃乃雍”。
不可好奇
【原文】
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1],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2],起居勤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明明坦易道理,却自寻奇觅怪,守偏文过,以为不坠恒境,是穷奇、祷杌之流[3],乌足以表异哉[4]?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注释】
[1]《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南宋朱熹将它从《礼记》中抽出,与《论语》《孟子》《大学》合为《四书》。
[2]伦常:封建社会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称为人伦。把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的关系和秩序称为“五伦”,认为这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常道,所以称之为伦常。
[3]穷奇、祷杌(t佗ow俅):都是古代传说中的怪兽,常用来比喻恶人。
[4]乌:怎么;难道。
【译文】
人们治家和修养身心,最不能够好奇。一部《中庸》,本来是极其平淡的,却极为神奇。一个人能在伦常方面没有缺陷,日常生活中勤快劳作,治家节俭省用,待人接物,每一件事都合乎规矩法度,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就是圣贤一类的人,难道不是最奇妙的吗?如果举止怪异,说话诡异偏激,明明是平常的道理,却要牵强附会地找些古怪理由来固守偏差、掩饰过错,自以为境界高、不落俗套、不坠常境,实际上这是穷奇、祷杌那样的神怪凶恶之流,哪里有可能表现什么奇异呢?
布匹和粮食是千古以来最具意味的东西,从早到晚都离不开,为什么独独对于修身养性、约束行为同样重要的东西,却反而不认为“朝夕不能离”了呢?
【评析】
张英此篇家训是告诫后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追求好奇,使自己的言行乖张怪癖,违反常理。主张在平淡之中见神奇。“起居勤作,治家俭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等等,这些都是有积极意义的。
思益人而痛戒损人
【原文】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余偶以忌辰[1],着朝服出门[2],巷口见一人,遥呼曰:“今日是忌辰!”余急易之。虽不识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无丝毫之损,而于人为有益。每谓同一禽鸟也,闻鸾凤之名则喜[3],闻鸺鹠之声则恶[4]。以鸾凤能为人福,而鸺鹠能为人祸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则远避之,参苓则共宝之,以毒草能鸩人,而参苓能益人也。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如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见者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注释】
[1]忌辰:也叫忌日,旧俗父母或祖先死亡的日子禁饮酒作乐,叫忌辰。后来皇帝、皇后死亡之日也有诸多禁忌,亦称忌辰。
[2]朝服:封建时代君臣朝会时所穿的礼服。
[3]鸾凤:鸾鸟和凤凰,民俗认为鸾凤是吉祥的鸟。
[4]鸺鹠(xi俦li俨):猫头鹰的一种。旧俗以为猫头鹰叫就会死人,因而认为这种鸟不吉利。
【译文】
与人交往,说每一句话和做每一件事都应该对别人有益处,这样的人就是善良的人。一次我偶尔在忌日的那一天,穿了朝服出门去,在巷口看见一个人,远远地喊道:“今天是忌日!”我急忙转回去换了朝服。虽不认识那个人,但心里却很感激他。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情,自己没有丝毫的损失,但对别人却是有益处的。人们经常说到,同是鸟类,听到鸾鸟和凤凰的名字就欢喜,听到猫头鹰的声音就讨厌。因为鸾鸟和凤凰能给人带来幸福,而猫头鹰能给人带来灾祸;同是草木,对毒草就远远地躲避,对人参茯苓就都当做宝贝。因为毒草能毒害人,而人参茯苓能有益于人。一个人能千方百计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考虑有益于人,彻底戒除有损于人的事情,那么人们就会盼望他如同盼望鸾鸟、凤凰,珍爱他就像珍爱人参茯苓。这样的人必定受天地保佑,使鬼神佩服,享有诸多的福分。这种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评析】
此段家训主旨是教育后辈做一个有益于他人的人。“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做人的准则,今天应当发扬光大。
将已读之书视之若拱壁
【原文】
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幼年知识未开,天真纯固,所读者,虽久不温习,偶尔提起,尚可数行成诵。若壮年所读,经月则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经》[1]、秦汉之文,词语古奥,必须幼年读,长壮后,虽倍蓰其功[2],终属影响,自八岁至二十岁,中间岁月无多,安可荒弃?或读不急之书,此时时文固不可不读,亦须择典雅醇正,理纯辞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者读之。若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失体,取悦一时者,安可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此无益之文?何如诵得《左》、《国》一两篇[3],及东西汉典贵华腴之文数篇,为终身受用之宝乎?且更可异者,幼龄入学之时,其父师必令其读《诗》、《书》、《易》、《左传》、《礼记》、两汉、八家文[4]。及十八九,作制义[5],应科举时,便束之高阁,全不温习,此何异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途人乞浆!且幼年之所以读经书,本为壮年扩充才智,驱驾古人,使不寒俭,如畜钱待用者然,乃不知寻味其义蕴,而弁髦弃之[6],岂不大相剌谬乎[7]?我愿汝曹将平昔已读经书,视之如拱璧[8],一月之内,必加温习。古人之书,安可尽读,但我所已读者,决不可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读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若曾读此书,而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无异[9]。汝辈于此,极宜猛省。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六一九【注释】
[1]《六经》:六部儒家经典,即在《诗》《书》《礼》《易》《春秋》
五经之外,另加《乐经》。
[2]倍蓰(x佾):数倍。蓰:五倍。
[3]《左》、《国》:即《左传》《国语》。《左传》亦称《左氏春秋》、《春秋左氏传》,《春秋》三传之一。相传为春秋时鲁左丘明所撰。《左传》多用事实解释《春秋》。《国语》又称《春秋外传》,春秋时期的国别史。相传为春秋时鲁左丘明所撰,为分国叙述的记言史书,载周、齐、鲁、晋、郑、楚、吴、越八国事,其中以晋语为最详。
[4]八家:即唐宋八个散文大家,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
[5]制义:古代应试所作文章,其文体为科举考试制度所规定。在明清两代,一般指八股文。
[6]弁髦:弁指缁布冠,一种用黑布做的帽子,髦是幼童垂于眉际的头发。古代男子成人,行冠礼,先加缁布冠,次加皮弁,后加爵弁,三次加冠之后,就去掉黑布帽子不再用,并剃去垂髦,理发为髻。后因此以弁髦比喻弃置无用的东西。
[7]剌谬:违异相背;完全相反。
[8]拱壁:用双手拱抱的大璧玉,比喻极珍贵的东西。
[9]枵(xi佟o)腹:空腹。枵:中心空虚的树根。
【译文】
凡是读书,二十岁以前读的书与二十岁以后读的书完全不同。幼年的时候知识面还没有打开,天真幼稚、纯正朴实、见闻不广。所读的书,即使许久不温习,偶然提起来,还可以一行一行地背诵下来。如果是壮年所读的书,过了一个月就忘记了,肯定不能保持很久的时间。所以《六经》
和秦代、汉代的文章,词语古老深奥,必须在幼年的时候读。长大以后,虽然下了数倍的工夫,终究是和影子和声音似的,过后便忘。从八岁到二十岁,这期间时间不多,怎么能够荒废舍弃?
或者阅读一些不急于用的书,这个时候时文固然不可不读,但也须选择典雅醇正、道理纯朴,词语丰富、能够经历二三十年不会有弊病的来阅读。如果像早上开的花晚上就谢落了,浅陋没有见识、奇异古怪、违背礼节、取悦一时的书,怎么可以用比珠宝还珍贵的岁月去阅读这样没有什么好处的文章呢?哪里比得上背诵《左传》《国语》中的一两篇文章,以及东西两汉典雅珍贵、华丽丰富的文章几篇,作为终身受益的珍宝呢?况且更值得奇怪的是,幼年入学的时候,父亲、塾师必定要他读《诗经》《尚书》《易经》《左传》《礼记》及两汉文和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到了十八九岁写作文章,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就把所读的东西束之高阁,全都不去温习,这和衣服中有珍珠不知道去探取而去向路上行人讨酒喝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幼年之所以阅读经书的原因,本来是为了壮年时扩大充实才智,掌握古人的东西,使自己不至于贫乏,就像积蓄钱财等待花费一样,但不知道探索它的含义,而把它作为多余的东西抛弃掉,难道不是与读书的目的大相径庭吗?我希望你们把平时已经阅读过的经书,看作是稀世珍宝一样,一个月之内,一定要加以温习。古人的书怎么读得完呢!但自己已经阅读过了的,绝不要轻易地抛弃,得到一尺就算一尺,得到一寸就算一寸,不要贪多,不要贪名,只要阅读了一篇,就一定要求可以背诵,然后思考明白它的含义,把它运用到自己写作文章中去,这样才气就会发挥出来。
如果曾经读过这本书,但完全不能举出它里面的词语,就叫做画饼充饥,有名无实;能够举出书里的词语,但不能运用,就叫做吃了东西不消化。这两种情况与腹中空空没有什么差别。你们对于这个问题,很有必要加以猛然省悟。
【评析】
这是一段关于阅读艺术与阅读技巧的家训。张英认为:人幼年读书比壮年读书效果要好,因此幼年时应多读书,为以后“扩充才智”打下基础。这是符合科学道理的;读书要有选择,在精不在多,好的文章可“为终身受用之宝”,这样就可以避免读书人“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无益之文”的通病;读书要能背诵,时常温习。这是读书的基本方法,也是巩固学习效果的经验之谈;读书要能运用,忌“食物不化”,这是对读书的起码要求,也是读书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所有这些,都是人们读书所应重视的。
读文写文须知
【原文】
凡物之殊异者,必有光华发越于外。况文章为荣世之业,士子进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动人?闱中之文[1],得以数言概之,曰:“理明词畅,气足机圆。”要当知棘闱之文[2],与窗稿房行书不同之处[3]。且南闱之文[4],又与他省不同处,此则可以意会,难以言传,唯平心下气,细看南闱墨卷[5],将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称射虱者[6],视虱如车轮,然后一发而贯,今能分别气味,截然不同,当庶几矣!汝曹兄弟叔侄,自来岁正月为始,每三六九日一会,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数,但不可间断,不可草草塞责,一题入手,先讲求书理极透彻,然后布格遣词,须语语有着落,勿作影响语,勿作艰涩语,勿作累赘语,勿作雷同语。凡文中鲜亮出色之句,谓之“调”,“调”有高卑;疏密相间,繁简得宜处,谓之“格”。
此等处最宜理会。深恼人读时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会,于身心毫无裨益。夫能理会,则数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
不能理会,则读数千篇,与不读一字等。徒使精神愦乱,临文捉笔,依旧茫然,不过胸中旧套应副,安有名理精论,佳词妙句,奔汇于笔端乎?所谓理会者,读一篇则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之次第,讲题之发挥,前后竖义之浅深[7],词调之华美,诵之极其熟,味之极其精,有与此等相类之题,有不相类之题,如何推广扩充。如此,读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见汝曹读时文成帙,问之,不能举其词;叩之,不能言其义,粗者不能,况其精者乎?自诳乎?诳人乎?此绝不可解者。汝曹试静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后当力除此等之习。读文必其有用,不然,宁可不读。
古人有言:“读生文,不如玩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岂易言哉?汝曹能如此用功,则笔下自然充裕,无补缉寒涩支离冗泛草率之态。汝每月寄所作九首来京,我看两会,则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务外不务外,了然矣!作文决不可使人代写,此最是大家子弟陋习。写文要工致,不可错落涂抹,所关于色泽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当有心会。幼年当专攻举业[8],以为立身根本。
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至诗余[9],则断不可作,余生平未尝为此,亦不多看,苏辛尚有豪气,余可靡靡,何可近?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注释】
[1]闱:科举时代考试场所关防严密,称锁闱,简称“闱”。
[2]棘闱:又称棘围、棘院。其意是用棘枝围在试院,一则为了防止放榜时士子的鼓噪喧哗,再则为了堵塞传递夹带之弊。因此,后世称试院为“棘闱”。
[3]窗稿房行书:即明清书坊所刻的八股文选集。
[4]南闱:明清科举时代,称顺天(今北京)乡试为北闱,称江南乡试为南闱。
[5]闱墨: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中,从中式的试卷中选择出来的文章,加以刊印成书,明称“小录”,清称“闱墨”,别称“试录”,供后来准备应试的人阅读钻研。
[6]射虱:《列子·汤问》中的典故,一个叫纪昌的人学射击,他用长毛把虱挂在窗户上,天天看,十来天就觉得虱子渐渐地大了,三年之后就像车轮那么大了,于是射起来总是射中虱心。
[7]竖义:阐明义理。
[8]举业:指科举时代专为应试的学业。
[9]诗余:词的别称。
【译文】
凡是物品中特别突出的,必有光泽华彩散发在外面。何况文章是繁荣世道的事业,读书人获取功名的工具呢?没有光彩怎么能够打动人呢?
考试中的文章,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就是:
“道理透彻,词语通畅,气势很足,立旨完整。”
重要的是应当了解考场的文章与平时写的文章不同的地方,以及江南乡试的文章与其他省的不同之处。这是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只有平心静气,仔细地看看江南乡试的那些文章,就会自行体会到。就是最差的中式文章,它也自然有它的长处,也是不可以忽视的。这件事最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