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芭蕉雨(3)
凉生的语气有些怪,似乎是在对未央表明他和我之间的兄妹立场,不希望突生一场狼烟;又似乎是在质询未央“你口口声声说姜生和天佑多么好,那么此时此刻,该照顾她的程天佑,去了哪里”。
这时,金陵从洗手间走出来,一看床上的我,又一看门前双手紧握的凉生和未央,不知情势的她楞了一下,说,呃,你们……干吗呢?
未央一看金陵,心下立刻释然了。
几乎是转瞬间,她的表情变得那么温柔,几乎可以用娴雅来形容,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深情缱绻,一颦一笑都是柔情,对凉生抱怨道,你们……兄妹啊……姜生出事了,你都不跟我说啊。你身体又没好,外公那里还需要你探望,姜生我来照顾就是了,怎么,还把我当外人呢?
她一边小声说话,一边抽手,伸向凉生的衣领,手指纤纤,小心翼翼,仿佛刚刚那只挥出的手,不是甩耳光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温柔的手,只为了整理眼前人的衣衫。
凉生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笑了笑,说,我是不想你担心。
一场狼烟,在他们各怀心事的微微一笑间,淡若无痕。
金陵在一旁,不明就里,忍不住直翻白眼,说,知道你们伉俪情深,就别在我们这些未婚女青年面前晒幸福了!
那天,整整一下午,未央将她的贤良淑德表现得淋漓尽致,给我盛粥,倒水,把着我的手说说笑笑,嘘寒问暖。
面对她不多得的热情,我倒拘谨起来。
谈完我的身体,未央就开始给我们讲她构想的同凉生的婚礼、蜜月……未来要几个孩子……幸福的表情毫不掩饰。
我一边心下难受,一边却堆笑应和。
突然,凉生接到老陈的电话,他喊了一声“陈叔”,就转身离开,到隔壁影音室接电话去了。
未央看着凉生离开,便也去厨房端水果。
金陵看着未央离开,颇有一些看戏的味道,她对我说,姜生,我怎么感觉那边你哥好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边未央别说结婚了,连孩子的事情都给打算好了。我摇摇头,说,我都看到凉生给未央准备的结婚戒指了,难道要一个男人满世界宣告,我要结婚了?
金陵就笑,说,要是你嫁给天佑的时候,估计他就恨不得全世界宣告。突然,她看了一下手机,说,坏了,报社有事,我给忘了,我得走了。
我连忙拉住她,说,我也得走了。
这时,未央和凉生两人也走了进来。
凉生见我要离开,走上前来,尚未开口,未央就连忙从他身后走出,上前拉住我说,姜生,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我和凉生也方便照顾你。
我心想,我可不敢,于是冲未央笑笑,说,我、我……的身体没大事。你和哥哥别担心,好好准备你们的婚礼,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开口。我还得回去处理剩下的琐事,还有冬菇,我得找到那只蠢猫。
我的话还未说完,未央就笑了,一把握住我的手,极尽温柔体贴地说,好吧,那我开车送你。
说完,她回头对凉生笑道,你身体不好,多休息,我送完姜生她们就回来。
凉生还未来得及说话,未央就将我和金陵拽出门去了。
车上,我们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等到了金陵的报社,我也打算和金陵一同离开,未央却回头一把握住我的手,说,姜生,陪我去帮你哥哥选一样礼物吧,我很需要你给我参谋。
我心里毛毛的,可是又不能拒绝,只好点头同意。
目送金陵跑进报社,未央从后视镜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脚油门,汽车极速地飞驰起来。我整个人都依在后座上。
我的心猛跳了起来,我说,未央,太快了,会出事的。
未央并不理我,速度一路飙升,仿佛只有这种速度才能宣泄掉她心中的愤恨和惶恐。汽车驶出城区,直冲到小鱼山。
一路盘山公路,她依然没有减速,隐约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势,让我不寒而栗。车至悬崖处,她一脚重重的刹车,整个空间里充满了车子轮胎尖而沉的制动的声音,而我的脑袋也重重地撞在了车椅上。
惊醒后,却看到下面是茫茫深渊,转脸,是未央苍白而绝望的脸。
我开始发抖,不知道未央要做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未、未央……
未央似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突然,她转头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她的声音很淡,淡得就像落日的光晕,她的语速很慢,慢得就像濒临死亡边缘,她说,姜生,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我,被你逼到悬崖边儿了?!
我很想跟她解释,我和凉生真的没什么,可是在这落日的悬崖处,面对决绝的未央,我又觉得这句话太苍白。
未央似乎也不想听我说什么,她只想说她的心里话,于是,她继续说,声音凄凉,姜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救自己。
说到这里,她突然悲凉地笑了起来,说,姜生,我真的很恨你,恨不得你死!我的心微微一疼,对于未央,我可能不会有太多好感,就如同她对我,也不会有太多好感,可是,于这红尘中,我们都是迷途在爱里的女子,等的就是那么一个人,一颗心。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说,未央,我和……凉生真的没什么……我真心祝福你们的婚礼,他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
未央冷笑,念念有词道,“如果我愿意为你冲破这世俗的樊笼,你是否会为我逃离这场婚礼”,姜生,这就是你对我们婚礼的真心祝福?!你不说谎话你会死吗?你要跟我争这个男人,你就站出来啊!为什么要一边装圣母给我们成全,一边却又装可怜来跟我争抢?你不说谎话你会死吗?!
我顿觉百口莫辩,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这条短信和薇安以及花店大火的玄妙关系,说得我口干舌燥,我甚至都想问问未央,我这么解释你信吗?
未央直接冷笑,说,姜生,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相信吗?!
我尴尬地笑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的,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相信,哪里来的这么巧的事情?我只会当它是借口。
未央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姜生,就凭这条短信,我怎么骂你怎么打你,你都还不了手!因为你做了这世界上最可耻的事情——在婚前抢别人的未婚夫,你知道吗?!
我看着未央,心下觉得比吃了黄连还苦。解释,却更多地像是掩饰,可是,我却又不得不去解释。
我叹了口气,说,未央,不管你怎么想我,可是如果我真的想要凉生,想要破坏你们的关系,那么早在医院病房里,我就该冲进去告诉凉生,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没有,就是因为我不想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未央,我要为他冲破樊笼,需要短信吗?我也是一个有性格有脾气的姑娘,我如果真想要一个男人,我也会像你这样不管不顾,拉着他走人……可是未央,我没有!就是因为我知道,我哥哥和你在一起会幸福!难道一定要我去和你争抢这个男人,你才觉得圆满了吗?
突然之间,车内的空气变得异常诡异,我说得很爽,但是却在担心下一刻自己会和未央一起坠下这万丈深渊。
未央盯着我看,似乎在思索着我的话。
半晌,她突然开口了,语速很缓慢,缓慢得就像一段旧日时光,一字一字就像是刻在我心上一样。她说,姜生,我只不过是一个女孩,想爱一个男子,想陪他过一辈子,为什么要这么难?为什么要这么卑微?
我从高一就同他在一起了,我爱了他八年。从什么苦都不知道,到什么苦都尝过……他在中国,我在中国,他去了法国,我跟去了法国……他学珠宝设计,我也学珠宝设计……就是为了让这个男人有一天会视我若珠宝……
我以为我走在他身边,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风景……我们总会长长久久……呵呵……我何曾想过会爱他爱到想不顾一切要嫁给他?我何曾想过自己会因为爱一个人也下作到这个地步?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停住了,一向高傲的未央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她说,姜生,你和凉生就算不是亲兄妹了,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了,但是户口本上你们兄妹之名是改不了的!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机构可以去化解掉你们户口本上的这个关系!所以,你和凉生,就算是拼了命,谁又能成全得了你们两人的“在一起”?姜生,姜生,这一次,我求你了……
未央对我说,姜生,这一次,我求你了!
一时之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骄傲的姑娘,每一次不是让我好看就是甩我耳光,拿捏我跟拿捏一团橡皮泥一样,现在却突然对我说,她求我了?
唉,原来她是不会相信她的哀求和警告其实都是多余的。我不可能也不敢觊觎她和凉生的这场婚礼,更谈不上去破坏去争抢。我有我躲不过的命运,我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可是,我也知道,这是我和未央之间不可能冰释的心结,解释不清的。于是,我只能麻木地、配合地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丝自嘲的笑,苦涩而又难言。小鱼山的风有些大,未央的手缓缓地从我的手背上挪开。她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于是,她的目光不再凄婉,声音也不再柔和,这是她示弱之后的警告——她平静地说,姜生,如果不能和凉生在一起,小鱼山这悬崖就是我和你最好的归处,我说到做到!
32 谁会在午后讲那个故事,用一种慵懒的声音,像个害羞的大男孩一样。
未央的车子绝尘而去,而我,一步一步走在小鱼山盘曲的环山公路上。
心,寂寞而苍凉。
如同被掏空了,再不敢有半分思量。
夕阳在天边,给整个山林镀上了一层美丽的光晕,那么矜持又高贵。我看着这熟悉的路,突然,想起了那个背城而去的男子,心微微地难过,却不敢任这种感情肆意游走。
我想起了小鱼山的房子,不由得,一步步走去……
那栋承载了我和他太多故事的房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谁会在那里放起烟火?
谁会在那里弹奏起钢琴?
谁会在那里讲那个古老的故事,用那种淡淡的慵懒的声音,像一个害羞的大男孩,掩饰着,却又满溢着幸福的微笑?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只小猪迷路了,它坐在路边哭。
我想把它带回家,给它盖个大房子,为它遮挡风雨;我想每天都给它煮好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我想保护它一辈子,让它永远开开心心的,没有忧愁,再不哭泣。
我发誓,永远陪着它,永远牵着它的小猪蹄,绝不让它迷失在任何的路口;我想为它也变成一只大猪,永远同它在一起。
如果有屠夫对它举起刀,那么就让我挡到它前面,只要能保护它,我愿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我爱一个男人,愿意为他牺牲掉我的幸福;却原来还曾有一个男子,肯为了我,交付他的性命。
天佑,现在的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