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醉红妆(2)
一听“程天佑”这三个字,我的眼睛就发酸,眼泪就止不住想要往外逃窜。
我努力地平稳了一下呼吸,极力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对八宝说,天佑……他……他不会……知道的,你会安全的。
八宝仍不肯放手,清纯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她说,姜生姐,程天佑不放过我也好,我罪有应得!可我不想北小武误会我啊!小武哥要是知道我害惨了你,他会杀了我的!他真的会杀了我的!他就要回来了,姜生姐,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能没有他……
哦,这下我突然明白了。八宝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北小武要回来了。
我低头,看看八宝,笑笑,说,哪有那么多砍砍杀杀,再心疼舍不得的人,再想保护的人,也不值得随便拿命去抵,北小武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八宝听了“嚯——”一下子站了起来,跟打了鸡血似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那神情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她说,姜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太小看北小武了!我爱他,我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为了朋友俩字,他会去拼命,你知道不知道?!
说到这里,八宝突然又蹲下去抱着我的大腿嚎啕,姜生姐,我不想北小武恨我!
不想他……
八宝那句“为了朋友俩字,他会去拼命”,让我无比的感动。
人的一生,平淡的时候太多,年少时的情义,换一个值得拿命相托的人。
我看了看八宝,叹了口气,说,我……我……不会告诉他的。
是的,我不会将这些伤口随处展览,无论是北小武还是金陵。我不想他们看到我体无完肤的样子。陆文隽和那个夜晚,未能出生的小孩……这些我都打算变成秘密,即使打落了牙齿也要和血吞下去!
突然,我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
我看了看八宝,问她,谁跟你说我被陆文隽……
是了!
对于陆文隽和我之间的事情,知道的不过五个人——我、陆文隽、程天佑、程天恩、柯小柔。八宝的记忆应该停留在她给陆文隽打过电话的那个时刻,她怎么会知道我被强暴,又怎么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的呢?!
八宝看着我,得知了我不会告诉北小武,已欢喜万分。我突然这么一问,她也愣了愣,然后毫不设防地指了指巷尾。
18 我告诉你,咱俩还不一定谁先进陆家的门儿呢!
没错!
那货!
确实是那货!
我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直到我发现就是擦掉了眼珠子,也改变不了是那货的现实。
他他他——在百花丛中笑!
他他他……此刻不是应该躺在医院里吗?
他前几天不是刚从陆文隽的办公室里跳楼了吗?怎么还这么完整啊?!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智深”啊,我要用一七零的身材、一八零的体重秒杀了这货!
直接撞倒。
碾平。
重复碾。
柯小柔幽幽怨怨地走了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西服,贴身笔挺,像一朵洁白的莲花,盛开在悠长的街巷里。
我真的弄不懂他的心,为什么他一定要和我联手,一定要和我做“姊妹淘”,难道为了将来每天和我写日志,煲电话粥,一起分享交流“陆文隽心得”吗?那个我深深痛恶却不得不嫁的男人,那个他深深爱慕却只能远观的男人。
我觉得自己快要精分了——
一个我,在痛苦中试图冷静;一个我,在抓狂中想要砍人。
此刻,我多么想一脚踢开八宝,一把抓过柯小柔,拎着他的白衣领问:我可曾杀你老父?!可曾夺你妻子?!或是我用车撞死了你妹还大喊一声“我爹是李刚”?!若都不是,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啊?!
最终,冷静的我还是占了上风。
我扶起八宝,语气极淡,仿佛那些伤害、那些风霜都是浮云,我说,北小武什么时候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吃饭。
然后,我看了看柯小柔,只瞥了一眼。
那眼神不冷不热,明明是看你,却更像是无视——这些都是我跟未央交手时学会的。
未央是个中老手。曾经,她是学校的校花,对这种姿态她极为擅长,且用此灭掉了校园一大片热血少年,那惨状可谓血流成河啊——想想凉生多不容易,居然能浴血杀出重围。
每个校园里总会有这样一种骄傲且漂亮的女生,跟我们这群看了谁都热情地扑上去当亲人的傻妞不一样。我最近也已醒悟,可也只从未央那里学得皮毛而已。
但这点皮毛到了柯小柔那里,却无疑是天雷勾了地火!在他看来,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正室夫人看待小三、二奶、外室的眼神。
于是,柯小柔,脆弱的柯小柔,敏感的柯小柔,他的小宇宙瞬间核裂变了!
他多委屈啊,他大概在那里寻思着,姜生,我好心好意、低声下气想跟你做姐妹淘,不想你却如此不知好歹。
于是,柯小柔爆发了,他一把将八宝拉到身后,小身板一挺,兰花指一翘,指尖直指我的鼻尖,尖叫,姓姜的,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我怎么得罪你了,你用那眼神看我?我告诉你,咱俩还不一定谁先进陆家的门儿呢!
我的心肝脾肺肾登时一抖,心下默念,你进!你进!你全家都进!
八宝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和柯小柔,很显然,她不知道,最近短短的几天里,我、陆文隽、柯小柔之间发生了什么狗血纠葛。
19 这句话就像精美的细瓷,轻轻地落在了地面上,摔得粉碎。
金陵的电话打来之前,我还沉浸在刚才战胜了柯小柔这朵傲娇男子的喜悦中不可自拔。
这次的胜利,我只用了一个眼神,全程无一句话。
当下我无限感慨,未央和宁信这对姐妹果然厉害,她们俩都喜欢静默,虽然是一个傲慢型,一个端庄型,但殊途同归啊。
什么敌人、情人、亲人、朋友,全被她们静默的磁场给吸了进去,赢也赢得体面,输也输得漂亮;完全不像我们,歇斯底里之后,算是真性情,还是毫无形象可言呢?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这时,金陵的电话打了进来。从美国归国后她直接去了青岛,一来是看看母校,顺便与大学同学聚会,二来是参加老同学许暖的婚礼。
我接起电话,她在那端喜笑颜开,说,姜生,我从青岛回来了,刚下飞机,正坐大巴往市区来。
我说,哦,你不是下周一才回来吗?
金陵说,咳咳,这不是社长暴怒了嘛,去美国待得太久,这次同学的婚礼我也只参加了一半,吃过中饭就退场了。我还得保住饭碗啊,我得赚钱买房子啊,没有男人爱总得有个房子待吧。
我说,那你不早说,我也好去接你。
金陵就笑,说,算了吧,我哪里敢麻烦你呀,都要做妈妈的人啦,天佑不会舍得你东跑西跑的……哎,你和天佑的婚礼……凉生的病情怎么样了?我给你和天佑带回了一份新婚礼物呢……最近婚礼可真多啊……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耳朵里似乎可以听到时钟的声音,滴滴答答。我不知道是怎样说出下面这句话的——其实,金陵,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们分手了。
这句话就像精美的细瓷,轻轻地落在了地面上,摔得粉碎。
本是惊裂,我却说得万分平静。
——孩子怎么办?这是金陵的第一反应。
——没了。我故作不在乎,却唯恐声音颤抖,泄露掉我的心声。
电话那端的金陵静默了大约半分钟,才说,我马上就下大巴,打车回来,姜生你等我!
20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事,忘不掉的人。
金陵进门之后,将行李箱随手扔在了地上。
从机场到市区,她似乎是一路狂奔,直到看到我安然地站在她面前,她才放了心一样。
我在一旁帮她捡起行李,拖向室内,回头笑笑,说,茶还是咖啡?
金陵静静地将围巾摘下来,换上我早已为她准备在门边的Hello Kkitty的拖鞋。她的动作很慢,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一些话,说还是不说?一些事,问还是不问?
若戳破了那层薄薄的壁垒,会不会引发一场海啸?
她见我回头,一脸微笑,便也扬起脸,报以灿烂的笑容,说,茶吧,坐飞机坐得有些渴。
我笑着,帮她端到了露台的案几上。
这座公寓最美好的地方就是,除了有两个可人的阳台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大大的露台。原主人应该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所以,在这个露台的布置上极费了心血,做了防水处理,安置了精巧的假山、玲珑的小池,在常青草木间,还铺上了洁白如玉的鹅卵石。
防腐木布置的栈道,在中心处汇聚,那里便是栖息处。花架掩映下,阳光透过花枝,投下流动如乐声的斑驳光影。碳化木的桌椅,附上金碧深红撞色的坐垫和桌旗,让整个空间从闲适中透出了点点明媚之气。薄冷的天气里,居然也可以温暖得不成样子。
焚香时,香烟袅袅,与花蝶相伴。
一壶清茶,可以叫人忘记繁华驳杂。
我将茶杯放在案几上,轻轻推到金陵面前,自己坐在一旁,缓缓地喝下手中的茶。你们瞧,我连公寓主人的名字都不敢也不愿提及,只敢用“原主人”三个字,就该知道,我是多么抗拒和别人谈及这道伤疤。
我将他小心翼翼、万分隆重地压在心底,埋住,封住,不敢去想,不敢去提。我怕日夜难寐,更怕泪落成海。
我欠了这个男人太多,恐怕今生都偿还不了。
茶在金陵手中,淡雾蒙蒙,香氛袅袅。
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下,见我面色平静,也就不想去打破这份我艰苦维持的平静了。
这是多年朋友间的默契,彼此已心照不宣。
她小心地抿了一口茶,然后冲我笑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姜生,你等等啊。
说着,她就低下头,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沓厚厚的相片。她递给我,嘴角微翘,笑道,喏,这是我们大学同学聚会时的照片。
然后她飞快地从对面坐到我身边,和我一同分享起她去青岛重温大学时光的那几天的喜悦,说得眉飞色舞。
我知道,她其实只是想飞快地找一个话题,不让我尴尬。
我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金陵,她温柔,漂亮,在一群人中笑靥如花。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金陵身边的长发女子的脸上,她像寂静的湖水,却因惊鸿飞过,激起涟漪,有种凛冽之美。
金陵看着我目光的聚焦处,说,哦,她就是许暖。漂亮吧?当年,我们学校好多男生追她。这次同学聚会,好多男生都是为她回的青岛。可惜啊,许暖今天已经结婚了。新郎有款有型,又酷又美,跟你家天……说到这里,金陵意识到自己太过兴奋,差点说错话,连忙停住了,指了指许暖旁边的那个短发女子,岔开话题说,喏,这是林欣,当年我们三个在学校里最要好。
我装作没有听到她失口的话语,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些相片,听金陵说着这次聚会,以及许暖的婚礼。
金陵故作八卦地缓和气氛,说,姜生啊,说实话,你的大学同学里有没有追着你来咱们这座城市的呀?
她一问,我就愣了。
大学时光,缓缓来袭。那段他许给我的四年时光里,曾用单车载过我的男孩子,他们的眉目是那么浅淡,远不如他的眉眼清晰。
那些赌咒发誓非你不可的爱情,早已阵亡在毕业季里。
毕业纷飞,回到自己的城市,打拼发展飞黄腾达,门当户对娶妻生子,才是真理。娶回来的妻子,最好有一个能让自己少奋斗二十年的爹。
所以,有些东西,就显得格外珍稀。
我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相片,笑着问她,说,你那些大学同学,没有为了你回去的吗?
金陵收起相片,眼中有些许落寞,笑笑,说,唉,我哪有那么万人迷啊。这么多年,就喜欢一个人,可是啊,却怎样也得不到。唉,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