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相见欢(1)
——几回魂梦与君同。
楔子 归来
那是一个保存得很完整的古老小镇,是很多人浮生偷闲之所。
小镇风景如画,吊脚楼临水,冷水照花。
穿黑西服的男人来到夺翠楼边找到他的时候,迎面差点被一个风风火火带着杀气破门而出的男人撞开;而他,居然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下围棋,俊眉,修目,带着微微沧桑的神情。
他抬头,看到黑西服男人时,先是一怔。
黑西服男人对他笑笑,恭敬至极,说,先生……
那一刻,他身边的女子,似乎看到了他和黑西服男人之间那种“欲说还休”的玄妙,就笑笑,善解人意地说道,你有事,那我先走。今天的事儿,回头谢你!
目送她走后,他转眼看了看黑西服男人,低头,又看看手边的棋,黑子如魂,白子如玉,他眉心微皱,有些极度不悦的情绪在眼眸中流转着。
背城而去的这段日子,不断被跟踪,被打扰,被要求“回城”。他们只知道他是商场上心硬如铁的男子,却不知另一面不肯示人的他,心早已荒凉。
后来,因为畏惧他,下属们便再也不敢前来叨扰,倒是他,流落到这座旧旧的小镇,便恍若得到了新生——
这里有远山、流水、花香、鸟鸣、山峦间少女的山歌声……
这种寄情山水的日子,足以让他忘记商战中的硝烟;虽然不足以忘掉那座令他无比颓败的城市,但他却不敢再作苛求。
他也想定,集团势力正在抬升的期间,倒也不是彻底撒手,只是去另一座急需人力的城,也是不错,既能巩固集团在这座城的发展,又能避开旧日光景。
一举两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一番思量,他看着手中棋子,不说话,只是微微斜眼看了看黑西服男人,想听听这次会是哪套说辞。
他知道,这个穿黑衣服的人,是爷爷身边的老资历了,所以,看来他今儿过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黑西服男人见他脸色有怒意,因为从小看着眼前的男人长大,他是怎样的性格自己也了解,于是只好急匆匆解释道,哎哟,程先生,没大事我也不会肥着胆儿来找您啊!
他抬眼,望着黑西服男人,继续听下文。
黑西服男人上前两步,说,老爷子病重,前些日子不敢催您,以为是小毛病,但如今去了香港疗养……没办法……您就是不回城主持事宜,是不是也回去看看老人啊?我担心……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丢开手中的棋子,低声恨恨地道,为什么不早说?!说罢,起身。
4 因为我不是那个幸运的国王。
秋天的街上,桐叶多已飘零。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没有人肯停下脚步,细数悲伤。离开陆文隽那里后,我一个人走在去往花店的路上,路过书报亭时,目光落处,让我不由愣了一下。
《燕南晨报》上,刊登着大幅有关天佑的报道,并佐以相片,想来无非又是某些不着边际的花边新闻,跟哪个女模特啦,哪个女明星啦……
我隐约记起前几天床头的报纸上刊登的最新爆料——C姓年轻富豪神秘消失的日子:私家豪华游轮与W男星私奔天涯的不伦之旅。
心突然微微疼了一下,却不敢任这种感觉肆意蔓延。其实我知道,他的离开是因为什么。
只是现在,我亦知道,这一切已不能再与我有关。
是的,医院办公室中,陆文隽给的那场交换,我却等不了三天——
在昏迷中的凉生痛苦而压抑地唤出了那声“姜生”之后,我已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悲恸,我转头对陆文隽说,不必三天,我现在就答应你!
话音落下,泪也崩落。
……
一场交换后,我们三人之间,纠结了这么多年的,终于可以厘得干干净净了,这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呢?
报亭前,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然而,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那个熟悉而又让人不能置信的声音,那是旅行后的疲惫中难掩的深深的悲凉——你为什么要嫁他?!
我整个人呆住了,仿佛被钉在了街上,拔不开腿,又怎么也不敢回头。
秋天长风陡起,飘落一地仓皇,树叶片片落下,纷纷洒洒,像离人血、归人泪。
他的脚步声渐渐地靠近,那种熟悉的味道也渐渐地靠近。黄昏夕阳下,他的影子漫过了我的脚边,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最终将我淹没。
那一刻,是秋叶落时一样的静寂。
一片。
一片。
一秒。
一秒。
……
他在我身后,用力压抑着愤怒的情绪,说,你嫁他,想要的无非是凉生的周全,可是这一些,我也能给啊!我也有能力保护你和凉生的周全啊!为什么你偏偏会选择嫁他?!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狠心到拿着凉生去要挟你爱我吗?!
我闭着眼睛,不敢回头,眼泪却已然落满腮边。
今时今日,曾经离城而去的天佑就在我的身后,他就在我一转身一回头的距离外,我却连转身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人潮汹涌的街,肆意飘零的树叶。
长风吹起我的发,拂过身后的他的脸。曾经熟悉的亲密的柔软,在这漫天黄叶中,却变成了淬毒的刺,密密麻麻刺向他的心。
他见我不肯回头,大概愤怒已胜过了理智,说,既然这样,那好,我这就去医院,我替你救凉生,我替你摆脱陆文隽,但是,你得嫁给我!我也不在乎你的心是否在我这里!如果你拒绝我的话,那么就算陆文隽肯放过他,我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医院!
我呆了,恐惧在片刻间袭来,我猛然回头,说,不要!
背城一别,今日归来。
眼前的他,满目苍凉,脸颊清瘦,却依然是英俊如刀刻的容颜,头发已经长过了眼,风吹过他乌黑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见我转身,突然笑了,可那笑容落在我的眼里,却那么的苦涩。他笑道,我说了这么多话,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原来我连让你看我一眼,都需要借他之名,才能逼你就范。真讽刺啊。呵呵……
他的话让我难受得直掉眼泪,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我说,天佑,不要伤害凉生,不要再难为我了……求求你。
求求我?
天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声中充满了无比的嘲讽,他说,在你心里,凉生永远是比我重要。
良久的沉默后,他仿佛陷入了一种痛苦和迷茫之中,自言自语地喃喃——
你居然求我?
姜生啊,你只皱一下眉头,我心里就地动山摇了。说要用凉生来要挟你,呵呵,我怎么会忍心?你不必求我的……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有一天我就在你一转身的距离外,你怎样才肯回过头来看看我。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其实,我早该知道答案了,却依旧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法放手啊。
说完,他转身,挺括的风衣撩起的是决绝的弧度,毫无犹豫。
秋风长街,夕阳如血。
他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从我脚边撤离,就像一团风。
我的喉咙像生生地吞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痛楚难忍,却喊不出声音,只是心里无比的难受。
原来,一个人离去时的背影,也可以像一把刀一样,切碎掉人的心。
只是这不是什么纯美的好故事,我又何必将你再拉入这场万劫不复呢?
你说的,我都懂;可我的心,你却未必真的都能懂。
我愣愣地望着他转身,就在我也转身那一刻,突然我听到“砰——”的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响声,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刹车声,最后是人被撞出后落地的重重的声响——
那个重重的声响就在我的脚边!
我惊恐地转回头,看到地上那个被鲜血染红的几乎四分五裂的人——鲜血漫过了我的脚,我整个人几乎瘫软掉,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天佑!
——不!
我紧紧地抱起他,面无血色,拼命地哭,哆嗦着喊叫,天佑,你别吓我啊!别吓我啊!
颤抖中,我又歇斯底里地四处呼救,救人啊!救人哪!
声音泣血一般,眼泪鼻涕一同流下。
夕阳残照,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绝望而惊恐地看着怀里的他。
他整个人都已浸染在血色中,俊美的容颜已经被狰狞的血色给玷污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我哆哆嗦嗦地一边哭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拨打120。
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口鼻中流出,连眼角都滴出了血。
他微微动了一下,忍着这锥心裂肺之苦,艰难地举起手,挪开我打电话的手,似乎是在告诉我,别傻了,我没希望了……
他几乎是拼尽了力气,用满是鲜血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掌心传来的是他血的温暖,心底传来的是他死亡前的冰凉。
他悲伤地望着我,眼里闪过一抹叫做爱的神采。鲜血再次从他的口中喷涌出来,落满我胸前的衣衫,他断断续续地说,气若游丝——
姜生……你还记得很多年前的圣诞……那时你十七岁,我给你弹过的……那首钢琴曲吗?
我……告诉你,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水边的阿狄丽娜》。
可你知道,为什么弹的……是这首曲子吗?
我痛苦地摇头,满脸泪水,说,天佑,你别说了!我们等120过来,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的眼睛慢慢地变得血红,似乎已经听不到我的言语了,他像一个失去了生命体征的机器,只是想要完成早已设定好的最后的步骤而已——说出那些早已烂熟于胸却没能来得及说出的话——
姜……姜生……最后给你讲……讲个故事吧……
其……实……“阿狄丽娜”是希腊……希腊的神话传……传说,说的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年轻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他亲……手雕塑了一尊美丽……的少女雕像……
因为……每天与她深情对望……他最终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她……于是……他日夜祈祷……期盼着……爱情奇迹……最终,他的真……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赐给了这尊雕塑生命……从此,国王就和美丽的少女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姜生,你知道吗?……离开你的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在想……你不是雕塑啊……你的心也不是石头啊……可我为……为什么就打动不了你呢?现在……我懂了……因为……我……不是那个幸运的国王…… ……
他的手,终于滑落,连同他眼中的悲哀,唇角的微笑,一起定格在最后的那句话里。他说——
现在,我懂了。
因为我不是那个幸运的国王。
我的世界,刹那之间,地裂天崩!
他在我的怀里,失去了最后的呼吸;他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衫,仿佛是毒,浸入了我的肌骨。
怎么会是这样啊?
不该是这样的啊!
刚刚他还在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就在你一转身的距离外,你怎样才肯回过头来看看我”。
可你没告诉我啊,那一转身的距离,会是生与死啊!
生与死啊……
5 这样子,或许,对我们彼此都好。
清晨,手机铃声骤然大作。
几乎是同时,我哭喊着“天佑”的名字醒来,周身一片薄汗,整个人起伏不定,一抹脸,全是泪。
原来,刺目狰狞的血,四分五裂的他,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我骇然地呆在床上,魂魄尚未入体,内心五味杂陈。
冬菇爬在一旁,故作懒态却警惕地望着我,见我只是不停地喘息,它舔了舔猫爪,继续趴着睡觉去了。
寂寞的清晨里,我呆坐在床上,望着偌大的房子,心中无限悲凉,似乎依然未能从刚才的噩梦里清醒过来,任凭手机铃声反复响起,只是觉得嗓子堵得想哭。
窗纱晃晃悠悠地飘,他又入梦来。
我拿起床边的药,吞了下去,喝了一口隔夜的凉水。这是有镇定作用的处方药,医生嘱咐过我要少吃,但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我却不得不日日与它为伴。
唉。
谁愿意这样啊?
我也曾是一机灵快乐,时不时傻帽一把,但总体还属于有点个性、有点智慧的主儿啊,怎么就给岁月蹉跎成了这苦海无边、回头也不是岸的傻帽女青年了呢?
我从小五讲四美,爱国爱党爱社会,除了欺负过北小武,咬过何满厚屁股,小学时为凉生偷过十元钱,基本不做什么太坏的事儿。读书基本用功,用情基本专一,做事基本认真,爱生活,爱美食,爱八卦,爱巷子弯。做过的最大的坑爹的事情,就是被命运推着试图去爱一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但却落了个两败俱伤、呜呼哀哉,他远走天涯,我独自凄凉。
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几点严肃的问题:第一,不要试图用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第二,如果另一个人是万人迷,那么你很快将会知道,伤害一个万人迷的代价就是被千人唾弃万人责骂;当然,最大最严肃的问题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那就是命运想玩你的时候,你是逃逃不过,躲躲不了。它能让你欲仙欲死、欲罢不能,不折磨到你家破人亡、哭爹喊娘,也要折磨到你精神分裂、无处可藏,直想报复社会。
唉。
医生的话还是要听的,这镇定剂的副作用果然大啊,让人容易间歇性大脑思维莫名紊乱,臆想不断,兴奋得就跟喝了两碗鸡血,外加两碗十全大补汤,外加景阳冈上的三碗不过岗。
突然,中断的手机铃声不知第几次地又大作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忘记接电话了。
这铃声是北小武这朵奇葩离开时给我设定的,这首他深爱着且令他欲罢不能的《求佛》,最初我是死活不肯的,可几乎都想拿板砖呼他熊脸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九——
那个他将要去找寻的不知在何处的妖精。
因为,这首在朋友群里被奉为神曲的歌里的一句,“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打动了我。
或者说是,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见面的北小武和小九打动了我。
我拿过手机,一看电话,呆了,居然是北小武这货!
这货前段日子远游天边,说是要做吟游诗人,寻找小九。
这货的手机一般是欠费停机状态,而且这货还跟我们提前打好了招呼,说,哥没了娘亲,爹又不要,穷啊,你们要是谁想我,或者发生了死了没人埋需要我来埋的情况,就给我手机缴上费,保准拨打成功!武子哥爱你们大家的哟!
我和金陵都给这祸害缴过费,可没等我们打进去,这货的电话有钱后就直接处于占线状态了。
等啊等的,终于等到他不占线的时候,再拨打,这货又停机了!
这种坑爹的感觉,好想咆哮的说!
……
如此反复。
后来,我和金陵觉悟了,再也不干这种被北小武这货坑爹的事情了。但是因为是习惯,也因为朋友间的担忧,我给自己手机缴费的时候,总是不忘给他的手机缴费,虽然不怎么拨打,也没什么急事。
只是,我想,这货需要。
今天,这货居然主动来电话了,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真的开心,我真快激动得哭了。这是第一次,他这么主动地给我们来电话,我简直都想拿支笔戳到日历上,记下这历史性的一刻了。
接起电话,我就只说了一声“喂——”,北小武就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说了一通,靠,姜生,你怎么才接电话啊?!你是不是在和天佑搞啥见不得人的事情啊?!一大清早的,好好的两个年轻人,不热爱生活,畅谈理想,憧憬未来,爱党爱国爱人民,在床上搞鸡毛啊?……
我刚刚平复的心又在他无意的刺激下,突地难受了一下。北小武还不知道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而这诸多的难堪,我也不想告诉他。
就在我刚要开口,想编个理由解释一下为什么才接电话的时候,北小武这货的思维跳跃度已秒杀了我,他叽里呱啦又是一通新的——哈哈!妹子,想武哥了吧!你武哥我最近要回来啦!准备好金子、银子、妹子,摆酒等我啊!……
我刚要说,好啊,好啊,你回来我们就给你接风,我也很想你……
北小武他……他的思维直接跳跃到了别处,没等我张嘴,他直接又是一通,哎,姜生啊,我说过我一定要把凉生带回你身边,可是大半年了,我却没有任何线索。唉,你不会怪我吧?我没找到小九也没找到凉生,我挺没脸回来见你的……
其实,关于凉生已安全回来的消息,我曾经发短信给北小武几次,只是这货的手机经常处于停机状态,大概并未收到。想想也是,若他知道,即使万水千山也会第一时间飞奔回来的。
我清了清嗓子,心想这个事情,我总该说得出口了吧,于是我说,那个,凉生……
北小武直接一句:医生来了,我回头电话你!妈的,真倒霉!上个月跑峨眉山上看猴子,结果被猴子推下山去了,摔得老子粉碎性骨折啊,真想索赔啊!幸亏命大,否则,哪里还能给你打电话!挂了!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