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是春节的序幕,正月初一是春节的开端,十五的闹元宵则是春节的高潮和尾声。
我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外公家过的那个元宵夜。
西边的太阳刚落,月亮就急不可耐地出来了,竹林里袅袅的炊烟渐渐隐入夜空,远远近近的山间,稀稀疏疏的透出点点昏黄的灯光。此时的元宵,才睁开了它迷人的眼!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锣鼓声从对面山坳的竹林里诱人地飘来,林间还传来喧闹和嬉笑声,“噼噼啪啪”的火炮声。我想跑去看,外公拉住我,笑着说:“别急,一会他们就过来了。现在大人都忙,没人陪你过去;又是田坎路,高一脚低一脚的,你没走惯,看吃滚田酒!”我不懂,说我又不喝酒。他们大笑:“这个傻儿,吃滚田酒就是摔在田里啊!”
灶间,外婆舅娘们在忙着,柴灶里的火熊熊的,映得人满脸通红,如醉酒般。灶房里弥漫着在火上烧的腊肉香,而我的心,却早被那锣鼓声牵走了。
终于,那“哐哐”的锣声由远而近,在外公的敞坝里不住地响着,还有闹哄哄的人声。我慌着想跑出去看,被母亲一把拉住了,原来他们已把套屋的大门关上了。
透过门缝,只见一个穿蓝棉袄老者,腰间拴一条红带子,头上包张白帕子,提着一盏马灯,他把马灯举过头顶,锣鼓声骤然而停,老者朗声道:“左门神,右门神,门神二人笑盈盈,你与主人通声信,门外来了耍灯人。”
外公笑嘻嘻地在屋里应道:“早不来迟不来,半夜三更你才来,前门上了千把锁,后门堆了九捆柴。”
“张老者,你今晚上怕是喊不开了,到二处去耍吧!”有人在笑着打趣耍灯人。
糟了,今晚看不成了。我有些失望、伤心,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老者并不慌,回道:“来到来得早,来到路上耽搁了。上街买斗笠,下街买草帽。你前门上了千把锁,我带了钥匙来。你后门堆了九捆柴,我带了扦担来。双的我用来挑,单的我用来抬。”
门外锣鼓又“哐哐哐”声声催,我使劲拉扯着外公的衣,催他。他还是不开门,舅娘打趣道:“你外公是个老欢喜,别急嘛。”她塞给我一块糖,我没要。
只听外公又道:“古之哉,怪之哉,说个器物你来猜,大门对子何人写,后院牡丹何人栽?”
老者眉头一扬:“古之哉,怪之哉,这个器物我来猜,大门对子老师写,后院牡丹小姐栽。”
外公更来劲了,又道:“古之哉,怪之哉,说个器物你来猜,大门对子何时写,后院牡丹何时开?”
“古之哉,怪之哉,这个器物我来猜,大门对子腊月写,后院牡丹五月开。”
真是千呼万唤,“吱呀”一声,外公终于把门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第一道程序——叫门。
敞坝里簇拥着一大堆看闹热的人,有人叫:“李老伯,你的门关得好紧哟,怕我们来吃你的啊。”外公是这个村见过世面最多的人,年轻时学过木匠,学过川戏,也耍过龙灯狮子,走南闯北几十年,为人又豪爽、随和、风趣,很受村里人敬重。他打了两个哈哈,双手抱拳,说:“别的没有,老粗茶到有两碗喝,不过还要猜几个哑字谜,看你们能不能破。”说罢,他退到当屋,站在门槛上,双脚横跨,双手齐肩侧平举,定眼望着他们。
锣鼓如撒在田里的雨点,又骤又密。老者又把马灯一举,锣鼓声停了下来,他破道:“锣噌噌,鼓噌噌,主人家做个大字考我们,把这个大字撤了,鸡鹅鸭子一群群。”
有个毛头青小伙子坏坏地说:哪是“大”字啊,是个“太”字。男人底下还多了一点!他的话像根引线,笑声在院子里“訇然”炸开。外公更是眉毛笑成豌豆角,他又站在门槛上,双脚并拢,头顶上门楣,两手抚左右门楣。锣鼓声又敲,像豆子落在瓦棱上,人群里在起哄:“猜不到,猜不到!”张老者头上开始冒汗,声音有些微的沙:“锣噌噌,鼓噌噌,主人家做个田字考我们,把这个田字撤了,谷子满屋吃不赢。”
外公还不过瘾,搔搔花白的头,走到屋檐下,摘了匹青菜叶儿,然后在青菜旁放了小撮盐巴叫他们猜。这下难倒了众人,小的猜了老的猜,男的猜了女的猜,坝子如锅里煮开了的水。锣鼓声仍然在不停地催,催得头上的月亮也颤悠颤悠。老者终于又高举起马灯,坝子里忽然清风雅静:“锣噌噌,鼓噌噌,主人家诚心请我们,把这个请字撤了,百事顺心福满门。”
这哪里是耍龙灯哟,简直是一场精彩的赛歌会!
“散烟散烟!”外公高兴得大喊,外婆舅舅舅娘们都迎了出去,给耍灯人递烟端茶,坝子里亮起烟头的红光。这当儿,舅舅从屋里已牵出盏大灯泡,挂在瓦檐的柱子上。火炮“噼里啪啦”响,震得抱小娃娃的女人往屋檐躲,半大的娃子拍手跟着火炮跳。淡淡的月光下,混着豌豆、胡豆叶香,耍灯人在坝子里挥舞起长龙。
长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上下翻滚,左右腾挪;灶房里,热气腾腾,一派繁忙。我在场坝的人缝堆里钻来钻去,和那些半大的孩子一起去抢地上还没爆的火炮。一会儿,舅娘她们已在堂屋的桌上摆好黄粑、猪儿粑、米花糖、炒胡豆、炸花生、土罐茶、玉米酒、腊肉。
舞过一阵,耍灯人被请进了堂屋,老者左望望右瞧瞧,又高声说唱:“一进屋来亮堂堂,主人修座好华堂。正梁又是黄秧木,二梁又是紫荆梁,三梁四梁不认识,不是青冈是白杨。”
“说得好,说得好!”外公他们笑着谢过了。
他们互相客让一番,老者和外公坐上位,其余坐下位,小孩够不着桌子,便跪在板凳上吃起了夜宵。有玩笑开的夹起个猪儿粑,叫道:“老表嫂,你的粑粑好好吃哟,又白又软。”“吃,吃筷脑壳。”话没说完,头上已挨了舅娘一筷子,一屋子的人大笑。装酒的大粗碗在他们手中轮流递过去又递过来,边喝边唱:“耍灯人,不讲理,得到酒肉就吃起。吃起烧酒几大碗,碗碗都喝干。孟子见梁惠王,又摆粑粑炒米糖。子不学,断基础,又摆麻花和白果。人之初,三字经,中间摆的是花生。只有花生生得怪,生在山中泥巴盖。耍灯人,不讲理,剥开壳壳吃米米。天子重英豪,摆盘好核桃。万般皆下品,东西摆齐整。唯有读书高,摆盘麻片糕……”
酒一下肚,他们的脸红红的,眼红红的,满脸的兴奋。终年肩挑背驮的劳累,田间地里栽秧打谷的艰辛,被一碗酒消释。很多时候,一人唱,几人和,一桌人和,一屋子的人和,声音高的高,低的低,有的响亮有的沙哑,但他们都陶醉在自己的歌声和美好的愿望里:“一张桌子四个方,四条板凳团团镶,天天摆鸡鸭,顿顿有鱼香……”
外公陪他们喝酒,也是满脸红光,用筷子敲着桌子和碗唱。
吃过了,锣鼓又响起来。老者唱道:“龙灯要起身,操劳主人财百星。论理不该来打扰,唐王定下闹新春。”
耍灯人走的时候,我看见外公又打发了他们四元钱和几个黄粑。他们接过钱,又谢道:“锣鼓打得噗噗噗,主人招待好腊肉,主人的情我领了,早修楼房享清福。”
外公对道:“丫对丫,槐对槐,槐枝槐丫掉下来。无茶无酒怠慢你,爬坡上坎要关怀。”
老者边走边向我们揖手:“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多谢又多谢,打扰又打扰!”
外公说:“墙上一棵菜,风吹两边盖,无茶无酒怠慢你,话前话后要遮盖。”
耍灯人沿着田坎路渐渐远去了,我还呆呆地望着……
事情已过去三十年了,外公外婆已作古。现在,我只能独自缩在蜗居里,寡欢地看着电视里那绚烂的焰火,欢乐的舞蹈,听那些歌星唱着含混不清的歌。但欢乐的是他们,我在哪里去寻找那个记忆中的元宵之夜呢!
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