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午后。
午后的阳光,从清真寺内的那棵亭亭如盖的国槐漏下来,散成一地的碎花。寺外,是繁华的西关十字公交车站,两条主城街道。三三两两的人,就从那不息的人流里进来。有拄着拐杖的,有戴着小白圆顶的号帽的,有的还穿着留着污渍的工作服。他们相互间不打招呼,基本上是默不作声。一些人径直进了贴着“遵循圣训”四个字的小净室,白色的地板,墙壁绘饰着青花的莲枝图案,他们各自坐在鼓形的湖蓝色的矮凳上,脱掉鞋袜,拧开水龙头,认真的清洗着自己的脚。
这是第二次走进西关清真寺。
清早,在西关什字下了公交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顺着路人的指点,望见了这幢与周围林立的高楼迥异的建筑,圆顶,典型的阿拉伯******风格。在阳光的照射下,穹形的圆顶闪着银灰色的亮光。这就是全国最壮观的清真寺之一,始建于明朝洪武或永乐年间的西关清真寺。寺门开着,我走了进去。正对面是礼拜堂,院中一棵高大的国槐,树周围砌成了圆形的栏杆。寺院安静,除了我,没有人走动。走上了礼拜堂的台阶,台阶上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游人免进!一道门关着,一道门半掩着。我以为我到得早,哪知还不到早上六点就进行了晨礼。
小净室里,只有“哗哗哗”的水声。他们安安静静地洗过了脚,重新穿上了鞋,整理好衣服,他们神情严肃,鱼贯进入白色的高大的立柱圆形的礼拜堂。在礼拜堂门口,他们又脱掉鞋,穿着袜进了礼拜堂。
这是他们的午后。我只能站在礼拜堂外,看着他们。
礼拜堂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面大钟,表情跟他们一样端正严肃。穹庐型的顶上吊着组白色金边的大吊灯,地上铺着深蓝色的绘着白色莲花图案的毯子。从早上六点左右的晨礼到晚上八点半左右的霄礼,一个******,每天要五次礼拜。礼拜,是他们的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们每日的必修课,是对他们信仰的忠诚度的日常检验,不管生活多么忙碌、不堪、无序。他们有序地分排站在毯上。我看不到他们的神情,只看到一排排起伏的背影。厅里响起低沉而肃穆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来自云端,带着无上的不可抗拒的神力,在宽敞的大厅里回旋。随着那声音,他们弯着腰鞠躬,鞠躬,再鞠躬。他们摊开双手,向前匍匐着,前额触地,叩头,叩头,再叩头。他们跪在毯上,低着头,默念着。那起伏的背影,镶着金边的神台,壁上的挂钟,顶上的吊灯,都罩在一片神奇的光芒里……
从礼拜堂出来,都像换了一个人,先前几乎凝固的表情被阳光冰释,他们的神情,平和而沉静。几位老人,长髯飘飘,面色红润,悠闲地站在树下,小声谈笑着。就在这短短的十来分钟里,他们卸下了一身的重负,抖掉了身上的尘埃,他们的额触到地的瞬间,定是挨到了真主的脚趾,他们的手,定是触到了真主的衣裙。他们的内心,才回归到从容与宁静。
其余的和来时一样,匆匆散去,继续忙着自己的世事俗务。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车来车往的街上,不息的人流里,难以分辨。我知道:在兰州,在这喧嚣的人流中,有着不少像我这样无所依托的人,浮萍般游走于人世,也有着无数忠实而坚定的信仰者,那不变的信仰早已融入了他们的骨髓和血液。无数次地,在睡梦里,梦见古木参天,老藤缠绕,阴阴森幽暗,不见曦月。我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不辨东西。前方的路,似清晰又模糊,似有实无。我在丛林里迷失,成了只迷失的羔羊。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只手,安抚我的不安和恐惧,能有一丝星光,牵引我走出迷惘与困境。在寺院里,也曾同那些虔诚的信仰者一样,对着神膜拜顶礼,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变得纯洁、单纯、明净。我渺小、卑微,也无知、空虚。但信仰,有时候真的需要勇气。我怕我从一种虚无进入另一种虚无。
对彼岸,我充满渴求与敬畏,又总是犹豫和怀疑。
回望,在高楼林立、车来人往的西关什字,清真寺穹形的圆顶在阳光下闪着银灰色的光,显得真实而虚幻,虚幻而真实。
黄河边的歌声。
这是九月初,虽然艳阳高照,但温情,并不像我所在的蜀地的阳光那样火辣,热不可耐。岸边,是高高的防护堤,堤上,一溜浓密粗大的柳树。柳树遮住了阳光,阴凉、舒适。
歌声,就是从柳荫里荡出的。
循着歌声过去,一堆一堆的人就聚在柳荫里。一个精瘦的小伙子,看上去温文尔雅,手里拿着个便捷式“小蜜蜂”扩音器唱着。他的声音尖,高而清亮,有着金属般质地,就像是把萝卜从土里拔出来,潦草地洗一下就放在嘴里咬的那种,脆生生的响,还带着泥味儿。他唱的词,是用他们自己的方言唱的,但从那韵味悠长、自由舒展的旋律和曲调中,从那独特的带着乡间野香的甜味中我分辨了出来,这就是在青海和甘肃一带广为流行的“花儿”。被他的声音吸引,他的周围,围着一圈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石凳上,也有的靠在栏杆上。小伙子唱完一曲,在一阵叫好的掌声中,转身就走,走向街对面的公交车站点。一位老者,穿件白色短对襟衫,戴顶花边的帽子,接着开唱。一亮嗓子,调还是一样的调,但声音大不如前,围观的人听了几句,陆续散开,场子一下冷清了许多。林荫间漏下来的阳光把老者的一蓬花白的大胡子晃成白花花的胡子,他就在那斑驳的光影里,有些孤单而落寞地唱着。
没几步远,又有两个中年男女在对歌。男的半坐半靠在半新旧的摩托车上,与他对唱的女子穿件大红大花的短衫,胖,莜麦色的脸,脑后绾一个发髻,像是从田间地头忙完活,还来不及换洗的样子。旁边一个妇女冲着他们哈哈大笑。两人你一段我一段,那“小蜜蜂”就在他俩的手里“飞”来“飞”去。唱着唱着,那男子唱到“哎哟苦啊”时,用没夹烟的一只手表演似的擦着泪,显出极伤心的样子,逗得坐在长条凳上抱孩子的几个女人也哈哈大笑。旁边一个戴着黑盖头的中年女子笑着用手中的杂志轻轻打了一下那男子的头,随后跑开。估计唱的内容,可能戏谑而大胆,放肆而俏皮。那男子更得意了,唱到“阿哥”、“阿妹”时,边唱边起身牵女子的手,弄得那女子绯红一张脸,手任他拉着,只是傻笑。其他人也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蹲在两人之间,张着嘴巴,硕大的脑袋晃来晃去。
柳荫间,还散着些人,或蹲或坐,或站或立。不断地有人加进来,也有人走开。
绕过标志性的“黄河母亲”雕像,走下河堤。在岸边的茶棚,散坐着些喝茶的人。几位喝茶的年轻人像切磋似的,一个戴着头巾的女子唱完,交谈几句,另一个又唱,他们就这样唱唱停停,停停唱唱。我泡了杯用菊花、桂圆、葡萄干、小枣、荔枝干、冰糖为配制而成的“三泡台”,那茶味儿,跟那飘荡的歌声一样,清、甜、香、爽。阳光铺洒在河面上,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闪着粼粼的波光,不时有游客划着羊皮筏,从河面上漂过。几只小鸟,树叶般从柳间散下来,在茶桌间东张西望,跳来跳去。在河岸边,在茶桌间,在堤上,歌声穿风过柳,此起彼伏。
乘着歌声的翅膀,像是置身于无垠的花海,广袤的田野,一群自由、快乐、率性的人,他们穿越喧嚣和浮华,从《诗经》里走来。他们唱的,我一句都听不懂,但肯定与他们的生活有关、劳动有关、爱情有关。日已西斜。天,高而远,全是一片大海般纯净的蓝。漂浮的朵朵白云,莲花似的,自由而逍遥。风,率性而俏皮。就在这飞扬的歌声中,我忘了这是在兰州,在被誉为黄河“外滩”的繁华的滨河路。这个下午,因了这歌声而不再庸常。
据说,兰州是因市南有座皋兰山,山上长满兰花而得名。在兰州,我没看到兰花,却听到了如兰的花儿,清、甜、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