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二伯伯走了进来。父亲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拉出把竹椅子,用帕子拍了几下灰,说,大兄弟,你来啦,坐,坐!
二伯伯没坐,站着,字斟句酌地说,是这样的,我的手表不见了,到处都找过了,没找着。我过来问一下二娃,你下午来和我们家小三耍时,看见没有?
我嘴里正包着饭,两腮鼓成了两个包子。一家人陡然紧张起来,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我,像一支支利箭。我感觉缩小了一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把饭囫囵吞进肚里,甩着头说,没有,没有!
奇怪。二伯伯说,到处都找过了啊,莫非长了翅膀?你再好好想想。父亲的声音高了八度,到底看见没有?看见了就说!如果拿了就快点还二伯伯!
真的没有。我话没说完,躲不及,“哐”一声脆响,脑壳上实实地挨了父亲一筷头,我摸着被敲的脑壳,委屈地说,真的没有,我一直和小三在里屋看小人书。
二伯伯说,别打,好声问就是。
硬是没有?父亲火了,扬手就是一巴掌。我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脸,强忍着,又不敢哭出声。二伯伯忙说,我只是问问,如果想起来了就给我说一声。说完,调头就走。父亲追出去,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问清楚,这个****的!
妈一直没吱声,见二伯伯走了,才心痛地说父亲,你这一耳光也打得太重了,要是打在耳膜上,打聋了,还是自己的事!
父亲恨恨地,小时偷针,大了偷金。马看蹄早,人看年小。他突然拉过我的左手。我想往回缩,但被父亲紧紧攥住。父亲指着我的左手腕道,你看看这家伙整天想些什么吃不得的!
我的左手腕上,赫然用圆珠笔画着一只手表。这无疑成了最好的证据。
你好声问嘛,凶巴巴的样子,吓都吓傻了!
你刚才没见他二伯伯的样子,分明就是认定二娃拿了。父亲转过头,瞪我,你到底拿没拿?老老实实说。他的眼,鼓成了牛眼。
没有,我真的没有。
父亲举手欲打,妈道,雷公不打吃饭人,你等他把饭吃完再问不迟啊!然后柔声说,如果拿了就赶快还人家,我们不打你。
我真的没拿。我一口咬定。
父亲说,看来你是不打不招!
翻两家的族谱,虽同姓,但不属同一支。二伯伯的叔父在解放前是本地有名的一位开明绅士,任过省参议,曾出资修过路,建过桥,办过学堂。万年街的居民三教九流者居多,大多是“睁眼瞎”。他和他的妻子是中学教师。我与他家的小三同年、同校、同班。两个人长得互补:我长得黑,瘦,除了牙齿,一身黑不溜秋,像瘦猴子,黑泥鳅,黑老罐。小三大眼睛,白净,壮实,像个白瓷娃娃。
父亲只读过两年初小,妈读过几天的扫盲班。我的一个叔在外地工作,写了信来,父亲就揣着信,找二伯伯,恭敬地说,大兄弟,给我念念。二伯伯把信封拆开,很慢很慢的念,念完了,又讲信上说的大概意思。然后,父亲就口述,二伯伯帮他写回信。每找二伯伯回一次信,父亲就对我俩弟兄说,你两个给我好生读书,多认几个字,像你们的二伯伯那样!
小三家有我家没有的东西。
他们家有把电风扇,台式的。吃饭的时候,搁在桌上吹,歇凉的时候,放在地上吹。还可以摇头,转过来摇过去,“呜呜呜”的响,不知疲倦地送出一缕一缕清凉的风。还可以定时,想吹多久就吹多久。我家别说电扇,连电灯都点不起。我家里用的是煤油灯,一盏用墨水瓶作的煤油灯。晚上,屋子里被黑暗包裹着,只有煤油灯映出的一团亮光。伏在油灯下看过书,第二天两只鼻孔里全是黑的。有时看着看着,不注意就会熛着头发。热天里用竹篾编的扇子扇凉,但扇子的特点是手停风停,常常是睡着睡着,被热醒。醒来,一身的汗。
二伯伯夫妇还戴着手表,上海牌的。在万年街,大多数居民都点上了电灯,但能戴手表的屈指可数,有两块手表的独此一家。那手表可是稀罕玩意儿,圆圆的,有小药瓶盖那么大,戴在手腕上,发出熠熠的光,为主人平添了几分帅气、洋气。旁人见了,一脸的羡慕。谁家的姑娘谈恋爱,男朋友送一块手表,那是女方最有脸面的事,这事多半也就成了。而且,不管买的什么东西,只要看产地是上海、北京的,那东西一定金贵。我妈连手表上的时间都不会认。我们小孩,最喜欢用圆珠笔在手腕上画一块手表过过瘾。用钢笔画的“戴”不了多久,一出汗,就成了“残表”。
小三家有不少小人书。有《红旗谱》、《红岩》、《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半夜鸡叫》、《四渡赤水》、《童年》。装在两个纸盒里,满满的,放在他的床底下。还随时买新的。我爱去看。朱老忠、江姐、许云峰、潘冬子、张嘎这些人物,就像一颗颗璀璨的星星,闪耀着我童年那单调的天空,也装饰了我的梦境。我与小三常常缩在他的房间里,不吭声不出气的,一看就是小半天。有时到吃饭时间了,妈寻了来,在门外喊,二伯,二娃在你们那里没有?二伯伯说,噫,先都看见两个娃娃在屋里!果然,我正蹲在地上,闷着头看小人书……
吃过了饭,搁了一支烟的时间。父亲把门打开,找了根绳子,厉声叫我跪下,我跪下,仰着头。那一刻,我觉得,我就像是将要赴刑场的江姐、许云峰。父亲说,好!你可以当共产党了,死不投降!然后,把我提起来,按在板凳上,我胡乱舞动着手脚,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像杀猪般的嚎叫,半条街都听得见。但到底力气小,父亲像缚小鸡一样,用绳子把我绑在板凳上。父亲拿一根竹丫枝做的牛鞭杆,“啪啪啪”地往我的腿上、屁股上打。鞭落处,我的腿上、屁股上立即起了殷红的鞭痕,像一条条趴在腿上、屁股上的菜青虫。我痛得嗷嗷叫唤,不停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母亲强行夺下父亲手里的牛鞭杆,气喘吁吁,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你也是,只知道打,怎么大点的娃娃,禁得住你这样打吗?
父亲喘着粗气,说,我不相信你龟儿子不招!
停了片刻,父亲把煤油灯吹灭,锁上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剩下我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绑在板凳上,动弹不得。我感觉黑夜像无边的海水,我被淹没在深不可测的海里,大脑里一片空白,恐惧、无助、窒息,等待在前面的只有死亡。时间似乎停滞,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多一分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和折磨,这种心理的煎熬与折磨带来的痛苦与绝望,远胜于皮肉之苦。我正在被时间慢慢地吞噬,被恐惧吞噬,灵魂如一缕轻烟,正悠悠地从身体里蹿出来。叫鸡子(蟋蟀)躲在墙缝里,扯直了脖子,一声接一声的哀鸣,像是唱着最后的挽歌。我的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关于“偷”的点点残片:和兄弟一起偷吃过家里的藏在柜子里的白糖,也和小三一起扒开过果园的竹篱笆,偷摘过柚子,还三分、二分的偷过父亲铺子里钱盒子里的钱……但像手表这样的,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偷,而且,放在我的眼前,也绝不会拿的。
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门开了,妈重新点上了油灯。那光,又重新回到屋子。妈给我解开绳子,把我抱起,放在椅子上。我歪着头,有气无力的斜坐着。父亲叉着腰,眼睛直视着我,像在琢磨一只准备修理的鞋。我好半天才回过气,原先跑出去的东西又悠悠地飘落回我的身体里,我半睁开眼,望了眼他们,哽咽着,爸爸、妈,我真的没拿。如果我拿了,天打五雷轰,如果是我拿了,你们就砍断我的手!
话一说完,我的眼泪如雨,簌簌簌簌往地下砸。
父亲声音软了下来,却字字如金,人活一辈子,讲究的是什么?就讲究的是个名声和信实。像干我们这一行,全靠口碑好。人穷要穷得有志气。人家有是人家的,别眼红眼黑。想自己有就靠个人的双手去挣,知道吗?
我点头。
你起来,我们一起到你二伯家去,你给他说清楚。不然,今晚我睡不着瞌睡,你的妈睡不着瞌睡,你也睡不着瞌睡。
我们站在二伯伯门口,没进屋。
我的脸上,还残留着汗水、泪水和灰尘混合后没揩干的道道痕迹,手臂上嵌着起了血珠珠的鞭痕。二伯伯连忙说,你看你看,怎打成这样?他想抓我的手,我躲开了,仰着头,说,二伯伯,我没拿你的手表。我对天发誓,如果我拿了,天打五雷轰,如果是我拿了,你们就砍断我的手!
二伯伯说,谁说你拿了。我就是问问。
第二天下午,父亲收完鞋摊,一进屋,母亲迎上去就说,早上二伯伯来过了,他的手表找到了。今早上,二伯娘整理被子,手表从枕套里落了出来。
平日里,他们睡觉时,都习惯把手表顺手放在枕头底下,既安全,又方便。
一大早,父亲叫住我,说,幺儿,走,我们去吃馆子。
父亲带着我走过万年街的水井,穿过幽长的小巷,来到新街。大众食堂在文化馆的旁边,每天上午,在大众食堂的店门口,都会摆张桌子,桌子上的大蒸笼里是热气腾腾的鸭儿粑(叶儿粑),为了卫生,用一张大的白布遮着。那鸭儿粑有大人的拳头大,白白的,面上有几粒芝麻,吃在口里滋融、化渣,香、甜。从旁边过,闻到就想吞口水。父亲带着我,走进店里。平时,即使吃,也不过是站在外面的桌跟前,买上一个两个,手拿着,边走边吃。
父亲坐了下来。我不敢坐,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说,坐啊。我怯生生地坐在板凳上,桌子高,我的个儿小,下巴刚过桌面,看上去像是蜷缩着。父亲高声喊,来三个鸭儿粑。鸭儿粑用白盘子装着,端了上来,冒着热气,还有两双筷子,两杯茶。父亲喝了口茶,说,你吃,今天你敞开肚皮吃,吃饱,吃个够!
我用筷子拈了个在父亲的碗里,父亲将碗推给我,我望了眼父亲,见父亲正望着我,我只好埋着头,夹起一个吃起来。我慢慢地吃着。我不敢抬头,但我知道我被包围在父亲的复杂的目光里。我听到父亲问,疼吗?
我点头,又摇头。身上还在烧乎乎的疼。我知道父亲马上要说黄荆棍子出好人。每次两弟兄挨了打,父亲都会说。但这次,父亲没说。
吃完了,父亲又叫,再来两个!
我又吃,足足吃了五个,直到撑得肚儿像一只小皮球。结账时,父亲数了数手里的票子,又递给我两毛钱。在我的记忆里,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破天荒的一次慷慨、大方、奢侈。即使过年,父亲给的压岁钱也没超出过两毛。走出馆子,父亲笑眯眯地拍着我的后脑勺。他的腰挺得直直的,我也直直的,一老一少就这样走着,阳光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拉在石板街上。吊着的书包,像母亲宽厚而绵柔的手,安抚着我那痛并快乐着的屁股。
2011年2月